深巷胡同，青衣小厮推开了一扇破败的门。
    他站在门廊下，拍了拍身上的雪。这雪下的大，融的也慢，出来了这么久，倒没沾湿衣服。他微微抬了眼，房廊下，那如玉的人儿正躺在一张软塌上，一身白衣穿的整整齐齐，肩上的披风松松垮垮的搭着，稍微有点儿动作就要掉下来似的。那人卧在那里，痴痴的看着院里的雪，脸色白的透明。他眉头难得的舒展开了，眉间藏着嵩山的雾，他的眼睫微微抖动，从底下漏出冷冷清清浅淡眸色，人说，眼睛颜色淡的人，多是冷血无情之辈。但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还是想到什么，那平素装不下任何东西的眼眸中竟含了一丝温意，扰得那唇畔也染上了半分舒适的愉悦。
    他静静的卧在那里，美得像一幅画，漏出清峻平和的意境来。
    青衣小厮垂了眸子，快步走了过去。
    他知道，这人，没几天好活了。
    公子这样的人，真的去了，没几个不叹息的。
    都说，江南薛怀，智近妖，貌如仙。却不知这样的公子，却是早夭的命格。
    苍天公道，慧极必伤。
    “公子，宣帝薨了，新帝不日临朝。”
    薛怀看着半空的雪一动不动，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直到那片雪悠悠的飘落，才终于垂了眼皮。
    “你叫什么名字。”
    清朗平和的音调撞去耳膜，小厮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公子能问这么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奴才何省。”
    “十年来，这么大的雪，还是头一遭。”薛怀的声色清朗，却无半分情绪，平铺直叙，“何省，你选好主子了吗？”
    何省双腿一软，磕在了地上，趴在那里抖着身体，一句话都不说。
    薛怀的睫毛颤了一下，拉了拉身上的披风，“你回去吧，好好选口棺材。”
    何省也想从地上起来，体体面面的回去，可他脚软的站不起来。这院落里，一点声音都没有，落雪都那么小心翼翼。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终于有了嘎吱嘎吱的声响，那是人踩在雪上的声音。可他没力气抬头看看来人是谁。其实他不抬头看也知道来人是谁。除却新帝，原本的祁安王，他的新主子，也没几个能这么快找到这处来。
    他心头燃起一丝希望，想求救，想呐喊，可刚想开了口，脖子上就有了温热粘稠的水流。那是他自己的血，那落在脚边的是祁安王的飞刀，他在很久之前见过，不过今天这飞刀了结了他。
    那血顺着长廊流到了雪地里，这仙气缭绕，毫无生气的画上无端染了一丝艳丽血气。
    薛怀叹了一口气，瞧着地上漫流开来的血流，温和又无奈的说，“你脏了我的地方。”
    姜束不语，撩了袍子，在雪地里盘腿坐下，手肘放在腿上，一手撑着头，一手放在酒壶上，纷纷扬扬的雪轻轻的落在他玄色金纹的衣裳上，高戴金冠的鸦青色头发上，绒绒的眉毛和眼睫上竟也沾了一些莹莹白色。
    他坐定，细细的打量着眼前的人。
    眉如远黛，目如星辰。折眉能见嵩山雪，提唇只剩一汪春。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只是这么一块儿玉，却在抬手覆手之间布下了一盘天下棋局，算无遗策。这庙堂江湖，谁也没逃出他的手，唯有这个人，冷冷清清，仿若仙人一般围观局外。
    让他一路厮杀，却怪他脏了他的门廊。
    当真是，可笑。
    姜束扬手，灌了满腔酒气，蓦然大笑出声。
    “薛郎啊薛郎，你可知，世人皆谓我是赢家。”
    薛怀不语，沉默的看着眼前这人，眸色晦暗不明。
    姜束自顾自的说着，“可我要这杀父弑兄的皇位做什么？可我又不能退，你没给我退路。”
    薛怀垂下了眼眸。
    姜束低低的笑了，有些痴狂，“我直到今日才知晓，恨透了一个人是什么滋味。”
    薛怀抬眼，眸色一如往常，“姜束，做个好皇帝。”
    姜束却瞬间红了眼睛，“你给我一个缘由。”
    “尘埃落定，要缘由做什么，徒增烦恼。”薛怀声色很淡，说话时候却轻轻缓缓，十分温和，却有着难言的说服力，他这个人惯是这样的。
    什么也不能影响他说话的节奏，什么也不能阻止他的步伐，他要做什么，便一定能做成，谁也挡不住他。
    姜束放下酒壶，颓然的瘫在地上，笑了，“你不叫薛怀吧，你应叫寇华。”
    “我是谁，都没意义了。”薛怀拉掉了身上的披风，从软塌上站了起来，信步走到庭院中央，雪飘在他的身上，融到他的体内，变成他这个人。
    姜束不抬头，薛怀垂眸看着他，那眸子上猝然染上一丝悲痛，一丝愧疚，几分深情，还有几分自嘲。应当是因这些感情，那冷清的眸中平白染上水光。
    可那终究只是一丝水光而已，仅有的也只能是如此了。
    他是薛怀。
    缓缓闭上眼睛，他声色的轻缓的低低语，“阿束，我没什么可还你的，也无话可说，我有的东西不多，唯有这条不值钱的命，就给了你吧。虽远远偿还不了你，也……”
    姜束放在酒壶上的手猛然收紧，觉得身上的血液瞬间凝固，不再流动了，雪花飘飘，静谧中不知时间过了多久。直到一声顿响，像是谁打开了开关，他猛然抬头，眼前那人安静的躺着地上，与雪融在一起，看不出半点生的痕迹。
    他的瞳孔猛然紧缩，几乎手脚并用的爬过去，伸出手却不敢碰一碰那人的脸。
    别死啊，我要你的命干什么呢。
    活着让我恨啊。
    别……别死啊，死了，阿束就剩一个人了。
    安之。
    薛安之。
    真狠啊。
    他双手捂着脸，不停的抖动，从喉中发出阵阵悲鸣，泪从指尖透出来。
    骗子。
    ——
    “安之，婶婶许了江家的小姐给你，你为何不要啊，那江家小姐可是一等一的美娇娘呢。”
    “美娇娘又如何？我不喜欢，便算不上一等一的美娇娘。”
    “也是，像你这样儿的，说不准哪天就飞升悟道了，冷心冷肺，不像个会喜欢谁的。”
    “是么？”
    “真想知道，你薛安之要是要死要活喜欢一个人会是什么模样……啧，竟想不出来……”
    “我要是喜欢一个人……”
    他记得那时他眼中寒雪初融，带着某种颤动看过来，声音差点散在风中，轻得好似怕惊动了什么，凄惶中带点嘲意，可他到现在不敢忘。
    那人说：“我要是喜欢一个人……命都给他。”
    他不敢信，下意识的觉得薛安之在说胡话。
    可薛安之，怎么会说胡话？
    薛安之，你一手布的局，我心甘情愿的入了，可是你却还是不肯活着。
    不肯活着！

    作者闲话：

    手痒想开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