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裳舞圆月上，细草地织浴银霜。山峦如聚，在背后轻轻披起了黑纱，仿如外乡远域那些神秘的黑肤女人，跳着一支没有声音的异国魅舞。林木婆娑，风动影摇，静悄悄的夜，间或偶被蝉鸣虫唱惊起，却又很快静淀下来，安静得像是另外一个世界。
    对面透出来的灯火却繁华如群星闪烁。
    魏展颜把包袱往肩上一推，目光中映出明德门内朱雀大街边上那些悬了一排的灯笼，荧荧明明。他一跺脚，飞了一样向前奔去。
    此刻已是酉时将尽，天色沈沈。守门士兵长枪一横，二丈红缨一振，厉言喝道：“站住！来者何人？”魏展颜顿了脚，转脸朝他笑了笑：“这位大哥，草民严展是来天城寻访故友的。”
    “站住，天色已偃，城门将息，岂容闲杂人等肆意来去？”士兵挥手无情，长枪稍摆，就要将他逐出门去。魏展颜依旧还是满面讨笑。右手探入怀里，摸出了样什么物事来，用袖子掩着放到士兵手上，又道：“大哥，可能通融通融？小人实在是思友情切啊。”
    士兵握住，掂了掂，脸色稍霁，他说：“我也知道你思友心切，可是，规矩不能废啊。你还是明早再来吧。”“草民故友乃是含光将军。这一路跋涉奔波，好不容易才来到天城，大哥，你可否帮个忙，草民将不胜感激……”魏展颜说着，再伸手，又加了一锭金。
    “…含光赵将军？”士兵接过来，把长枪竖起，道：“下次莫要再这么晚入城。你知道的，最近正在抓缉犯，盘查较严。”
    “那是那是。”魏展颜连忙哈腰点头，肩上的包袱也随着他的一弯身，滑到了肘子上去。士兵眼疾手快地截住那包：“哎，你包袱真重，快走快走吧。”魏展颜朝他感激一笑：“谢谢大哥了。”大步流星，踏上了石板齐压的荣华大街。
    城门的大闸在身后缓缓降下。正对的朱雀街满满是红楼牌坊，舞殿冷袖，户户笙歌，一拐出去就嫌得静夜清冷了。皇城南面那条建西街道亦是如此，至夜便是黑黢黢一片寂寥。这样看来，京畿与繁地，隔的其实也就是这些欢语和人声了。
    站在大青石除阶上，拉动精致铜环，扣响那方朱漆的门。便听见“硿”“硿”的声音，重得如若是直接砸到了耳朵上面，在宁谧的夜里打破一片平静。
    门吱呀地开了，伸出一只微微颤抖的老人的手。魏展颜心头一热，双手合着握住了那只手，低低唤了声：“黄伯。”老人的脸随着大开的门露了出来，掺白的眉毛间打起皱，细眼微微眯紧，盯着眼前这陌生的青年。看了许久，老脸上还是错呈着迷茫。
    “你是……”
    魏展颜把手在脸上抹过，又道：“黄伯，是我啊，小魏。”
    老人的脸在那一瞬间尽是错愕，渐渐的，眼角的皱纹越聚越多。他激动地反握住魏展颜的手：“魏大人？是您？真是您！”
    魏展颜点点头，又摇摇头，再点了一下头，才叹道：“黄伯，我早已不是什么大人了，这种称呼，切莫再提。况且小魏现尚戴罪之身啊…”
    黄伯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魏公子别灰心了，清者自清，老黄相信这事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的。”
    “…治长非罪，杨雄投阁，世道也总是这样，水至清则无鱼……”魏展颜轻轻叹气，“算了，不说这个了。彦奇他近来可好？”
    “好，好，就是……”黄伯忽然一拍脑袋：“哎，怎么都伫这儿呢？魏公子你看我一把年纪的，都老糊涂了真是。快进来快请进来吧，老黄带你见见我家少爷去。他总是记挂着你呢。”
    “那麻烦黄伯了。”
    魏展颜浅浅一笑，包袱提在手上，跟着老人行入里去。一路上花草竞幽，树木扶疏，足履踩着碎碎小石，一径由抄手游廊直绕到厢房前去。
    身经风凉夜，耳闻夏虫声，蝉栖碧枝，声声语知知。
    “老黄曾听少爷提及，人皆有尸虫三，处腹中，伺人隐微失误，辄籍记。每至庚申日，籍于天帝。天帝明察秋毫，魏公子沉怨定然能够昭雪。”
    “也许……”魏展颜目光飘向前。灯火打在纸糊的窗上，浅浅勾描出一个体态修长的晃动的人影。“便是这儿了？”
    黄伯点点头，上前几步拉开了门，道：“公子，公子，你瞧可是谁来了？”
    那人回转身子，眼如平湖秋月不起星点波澜，脸若天山雪岭莽漠一片素色。温润秀美的相貌上竟是一脸倦容。
    他抬了一下眼：“哦，是展颜。”
    “是我。”魏展颜走上前去握了他的手，“彦奇，你这可是怎么了，脸色这样差？”把手在额上试了试，还有些小烧。
    “无碍，只是近来案上尺牍压得夸张了。”
    魏展颜哈哈一笑：“彦奇，你这武官怎么当得比文官还文官啊？”
    赵彦奇歇下手中笔，道：“还不是因为大批文官想要当得比武官还武官，成日说什么要投笔从戎，带吴钩，战沙场的。”
    “真的，这样可爱？”魏展颜想象着朝堂上那些衣冠人，若是板着一个文士脸，甚至拖一把胡子，念着酸酸的文词请命出征……简直好笑。“看来近来对战匈奴连连大捷，士气空前高涨。”
    “是想建功立业吧，战功掇升得快。可是打仗又哪有这么简单的，他们以为自己都是卫青霍郎将么？”
    魏展颜笑着补上：“恐怕连赵括也不是。不过这样也好，该让他们知道点教训。朝廷啊，是时候换换血了。”
    赵彦奇点点头，又瞥了他一眼：“对了，展颜你看看这个。”“什么？……”魏展颜接过他抛来的书卷，稍微翻了翻，顿的没了言语。
    赵彦奇道：“我现在就查出这些，你看看怎么办？”
    魏展颜愣了一会儿，蓦地把书合上，扔在一旁的桌子上面。他摇摇头，道：“我都忘了，彦奇，我都忘了。”
    “忘了？”赵彦奇猝然抬头，眼神犀利。
    冷风静悄悄地从背后吹来。他寒寒地扫了魏展颜一眼，仿佛冰刀子冰渣子迎面打过去，冻得人直哆嗦。魏展颜倒抽了一口冷气：“呃…我…就是……”
    “…你倒是忘得了……”赵彦奇把那书卷拿回来，默默地转过了身子。背影凝成一雕塑像，也如雕塑一样沉静没有声音。
    “彦奇，我……”魏展颜不由自主地张张口，又觉得无话可说，复又阖上嘴巴，着实没趣。
    赵彦奇也不理他，宽袖一摆，挥出一只手来。骨节修长，玳色白美，玲珑玉肌，无瑕倒似女人。黄伯望着它，身子却一震：“少爷……这样晚了，魏公子他……”
    “黄伯不必多说，送客。”
    “这……”黄伯搓搓满是硬茧的手心，“少爷，这……”
    “送客。”赵彦奇头也不回，只把案上的笔又拾掇起来，握了只小白云在手里。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样。
    黄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年轻人啊，总爱意气用事。却也只好疚意地回过头来：“那个，少爷今儿心情不好，魏公子请了……”
    魏展颜闻言一愣，眨了眨眼，像是没有明白过来。然而目光一斜，却看到赵彦奇始终无动于衷，只顾批阅文件的模样。他想自己大老远摸黑赶过来，倒遭人白眼，于是心里也有气：“不必请了，我自己会走。”
    黄伯看了自家少爷一眼，摇摇头，跟在魏展颜后面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