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啊，怎么把她们俩给忘了！”沉阳猛地一拍脑袋，“琴心和棋灵若是愿意，万宗庆这局就算是破了！”
    流云闻言，浅浅一笑，道：“大哥这定论也下得太早了吧，凡事都还怕个万一呢。”
    “没万一，在她们手上什么事情出过‘万一’了，”沉阳手一挥，倒是显得极有信心，“不过，她们会不会答应倒是个问题。”
    紫陌也道：“师兄这话没错。两年之约是我们承诺给她们的，如今两年未到，她们若真是不愿意去沧浪我们也没有办法。师妹你怎么看？”
    “放心好了，她们会答应的。”夕影淡淡一笑，语气之间竟是十分的肯定。
    “你去找过她们了？”
    “恩，接到急件之后我就去了趟后山，事情她们也都明白了。黄昏之前她们会给我一个答复。”看了看更漏，子时已过。不知想什么，夕影一时竟然有些出神，愣了一会儿似乎才蓦然反应过来，浅笑续道，“你们还都别说，两年时间那两个丫头是越发精进了，一身修为比之我们怕都不遑多让。江山代有才人出啊！”
    “还不是姐姐教的好。”流云轻笑，语气竟有些酸酸的，“琴心和棋灵这身修为还不都是你传的。尤其是琴心，姐姐你在她身上花了多少心思，不过心儿也争气，还真没让咱们失望。说句实话，如今的琴心还真的很像十几年前的姐姐你呢！见着她妹妹我都嫉妒，身边那么多丫头，就没一个那么聪慧的，真是枉费了我一番心思。”
    这么恭维的话，夕影听了也没什么舒服不舒服的，淡然道：“我们这身功夫也差不了多少，我能教的你也能教。琴心还能说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灵儿就不一样了，棋灵那身用毒的本事可都是师姐的真传啊。要说心思我也真没花多少，天赋摆在那里，宫里有谁及得上。加上她又那么静的下来，这两年潜修，琴技武艺都是一个新的巅峰，以后我也教不了她什么了。”眉目之间淡淡的疏朗，似乎有着不胜的追忆之色。
    “我可没你们俩那么用心，懒得收徒弟，棋灵那丫头虽然不及琴心那么有天赋，不过用毒的手段还真是不一般的好。我只是疼她，也就把这身技艺传给她了。能领悟多少我就不知道了。至于别的，好像我也没教过她们什么吧。说到底，还不是应该叫你一声‘师父’的。”紫陌倚在一边看着她们俩拌嘴，扯到自己了才不慌不忙地插了一句。
    “她们不是我的弟子。夕影一生不会收徒。”抬眸，低语，不辨喜怒。
    看到夕影眉目间的追忆之色，沉阳调侃：“怎么，三妹是不是想到当年的自己了？”
    “是有点。琴心，真的很像我，很像当年的我。但我希望她可以比我幸福！”似乎有点无意识的，喟叹里竟是不胜的感伤，萧索的语意，整个蒹葭宫顿时冷了下去。
    沉阳、紫陌、夕影、流云自小一起长大，二十多年之间对彼此十分了解，自然知道夕影话背后的意思。沉阳和紫陌对视一眼，想到自己，也是深深的无奈。
    半晌无语，流云实在有点看不下去了，知道他们各自有各自的心伤，连忙把话题岔开：“三姐怎么知道她们一定会答应呢？”
    揉了揉额角似乎要把刚才想到的事情忘掉，定了定神后夕影方才回答：“了解。我太了解她们了，她们心静却不代表可以心如止水对红尘世事不闻不问。宫里那么多的线报最终都会汇集到藏雪楼，说到底并没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两年之约将尽，她们俩也很清楚总有一天还要面对江湖风雨，躲了快两年，已经躲不掉了。这次的事事关朝堂，甚至关系到整个国家，以她们的心性，忍的住么？”
    抬头扫了一眼，见紫陌她们脸上都是一脸沉思之色，勾起一抹笑意开口：“如果不出所料的话，今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得到她们的答复了！”
    后山，立雪亭。
    桌上，一把古琴，两个已经空了的酒瓶。
    亭子深处，竟是一方墓碑。碑上没有字，但点点散乱的青色，却似泪痕。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低低的吟叹，却是琴心，一手抚着墓碑，吟完这首诗，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抬眼处，充满了与花样年华不符的、那种看惯生死的沧桑。
    棋灵从一边走过来，手上亦执着酒杯，双目微红。手底一翻整杯酒便撒在墓前，一声长叹，随着那杯酒一起，湮灭无声。
    思绪万千，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间立雪亭里静默无声，只听得见亭外雪落的声音，好像一曲挽歌，凄凄切切。
    良久，逸出一声低低的叹息，琴心抚着墓碑跪下，纤指拂过碑上青色的瞬间，再也忍不住，泪水长落。
    棋灵也一起跪下，扶住琴心的肩，低低地劝：“别太伤心了，两位姐姐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边说着，边也哽咽了。
    缓缓地摇头，泪水还在止不住地落。一咬牙，随手掷了酒杯，顺手拎起一边地上散放着的酒瓶，仰首便灌了一口。酒的辛辣，伴着心里的伤痛，一时间几乎令琴心这样淡定的女子痛哭出声。
    平复了很久，再抬头的时候，泪痕依然，却没有了滑落的泪水。声音很轻地开口，带着微微的歉意：“柔莲姐姐、宁蕙姐姐，对不住了。原本说好我们要陪你们两年的，可是，只怕我们不能做到了。今天姑娘来了后山，万宗庆就要对将军府动手了。虽然我们厌恶政事，若可以选，我们宁愿待在这后山抚琴对弈，可是身为隐秀宫的弟子，我们又领着司琴、司棋的职责，很多东西由不得我们选，我们也不能选。姑娘要我们明天给她答复，我们还能说什么呢？这本来就是我们应该做的啊！两位姐姐，事到如今，请恕我们不能再陪着你们了，我们失约了。”说到这里，琴心又是一口酒灌了下去，双肩微颤，却终究没有让眼泪再流出来。
    棋灵接着说道：“其实我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可以选，一定不会希望我们留在这里的是不是？记得当初你们离开的时候说过，要我们帮着宫主把隐秀宫撑起来，隐秀宫不能倒，我们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才是。可是，两年来我们真的没有办法面对，或许我们都还太年轻了，对很多事情，我们还是不可以无动于衷啊！每次到这立雪亭，我们都会想起两年前，到如今还是像恶梦一样，忘不掉。这两年在后山，既是为了伴着你们，也是为了修心，去看透一些事情。现在，妹妹试着看透了看懂了很多，我们也懂了当初你们的选择。可是，懂了，我们就要离开了。如今我和心妹都明白，我们的生命就会伴着江湖的风风雨雨，我们逃不掉，躲不开。相忘，仍然难相忘啊！”
    垂睫，深吸了一口气，续到：“我们不能不答应姑娘的要求，所以很快我们就要去圣城了。今天晚上算是我们来和两位姐姐告别了，以后江湖风雨，在宫里的日子想必很少，能伴着两位姐姐的日子更少，下次来这立雪亭，不知道要是什么时候了。”
    沉默很久的琴心突然把手一倾，将瓶里剩下的一半酒撒在墓前，抚上墓碑，低语：“两位姐姐，今天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陪着你们喝酒了，下一次不知会是何年何月。原谅我们守不到两年的约定了，剩下的四个月我们会去圣城帮助龙将军脱困，隐秀宫终于还是要入世了。两位姐姐放心，我们会做到你们希望我们做的。姑娘身边有我们，如果你们在天上看得到，请祝福我们吧！天亮之后，江湖两相忘，又有谁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呢？”
    两人沉默着把剩下的酒喝完，缓缓站起，泪痕尚在，琴心突然淡淡一笑：“没什么能再说的，抚琴一曲，以诉别绪吧。两位姐姐，你们，保重！”
    反身坐到桌前，拿过一边的古琴。微一凝神，挑起琴弦，一曲《离情诉》。棋灵靠在一边的柱子上，不知从哪里拿出一只埙，放到唇边吹起，带着苦涩的埙声，伴着琴音。
    古琴音色本就凄苍古朴，埙的声音又很是悲凉，衬在一起，悲从中来，几欲断肠。琴声越来越高，高而不断，好像离别之时不断回首；埙声越来越低，却始终没有消失，低回盘旋，一如牵着游子在外的那一缕深情，淡却徘徊不去。
    离情诉尽。再回首，天涯路，与谁同？
    既然夕影如此肯定今晚就能得到她们的答复，四兄妹一时间也没散了的意思。让侍女重新奉了茶，置了些点心，剔亮烛火。任屋外大雪飘零，兄妹四人秉烛夜谈，倒也别有一番兴味。
    把刚说了的事儿重新理了一遍，又把整个计划完善了一下，为防万一也安排了进圣城的人手。宫里诸事打点的差不多了，兄妹间的话题也都轻松起来。嬉笑之间万事尽在掌握，果然是隐秀宫，虽卓然于世外，世上却没有什么事能瞒着隐秀宫，哪一件不是清清楚楚。只要一句话，关系便都理得干干净净。怪不得立宫千年，隐秀宫依然不倒，甚至可以左右时局。
    不着边际地开了些玩笑，话题自然而然转到了即将的出行——沉阳要去陇州，紫陌和夕影也要前往蜀中唐家。
    沉阳歪在一边的椅子上，吊儿郎当地笑，对着夕影道：“三妹，蜀中的邀约你一个人去行不行啊？让你二姐跟我一块儿去陇州怎么样？不就是暗器么，用得着你们俩一块去嘛，这也太给唐家面子了！”
    夕影抿唇一笑，瞥了眼正站在案前看着东西的紫陌——果然紫陌背影略略一僵，回头便一眼瞪了过去，却止不住面上娇红一片：“这事儿我说了可不算。问二姐吧，二姐要是愿意我这做妹妹的可不敢有什么意见哦。四妹你说对吧？”末了还不忘和流云一起调侃一下。流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看着沉阳一脸忍俊不禁。
    “呃，二妹，那你说呢？给为兄一个面子怎么样？陪我去趟陇州？”见夕影把球又丢了回来，沉阳转身，涎笑着去问紫陌。
    “自己去，才没这功夫呢！我和师妹都答应唐门了，不去的话可是拂了人家面子。陇州的事又没多复杂，自己解决不了么？”紫陌好像想都不想地回答，完全无视沉阳都快“哭”了的表情。
    “师姐你到时候别后悔哦，别一路上又是担心不断的，那师妹我就……”话还没说完紫陌就一眼瞪过来，夕影带着笑地一耸肩，很适可而止。
    沉阳和紫陌青梅竹马，多年来早已心属彼此，大家都心照不宣的很。只是碍着身份和宫里的规矩，这么些年都一直拖着，没有下文。一直以来虽然照样这么相处，也没见什么不同，但紫陌最怕她们说起这事儿，所以夕影看到紫陌脸色不善，马上就住口。多年来他们也很少单独地一起来去，似乎就怕落人口实。身为掌宫使，又是师妹，夕影虽然很想早点撮合他们，却也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四兄妹间别的都能打趣儿，唯独这事情，开不来玩笑。
    沉阳太了解自己这个师妹，知道话说到这里也强求不来了。哈哈一笑，调侃：“那就算了，下次要是唐门还有约，三妹你就别去了，让给我好了。”一直没出声的流云再也忍不住地笑出声来，赶忙拿起茶盏，权作掩饰。
    正打着趣，一缕细细的琴音蓦然响起，穿过外头凛冽的风雪，从门窗的缝隙里透入蒹葭宫。夕影立时回头，目光似乎穿过重重楼宇，看到了后山，眉目之间不胜的怅惘和宛然。凤眸里一闪而过各种神采，有欣慰，有叹息，有深思，还有一点心疼。
    流云搁下茶盏，一敛宫装，起身过去，拉开门，走到屋外。风雪更急了，而那缕琴音伴着埙声却仍丝毫不受阻挡，穿过风雪飘洒在天地之间。洋洋洒洒，催人泪下。
    抬头看处，已将近黎明。整座隐秀宫，除了这里的一星灯火，都隐没在深深的黑暗里，笼罩在那缕悲伤的琴声下。一曲《离情诉》直欲飘上天宇，缭绕不尽。
    感觉到夕影搭上肩头的手，流云轻轻地叹息：“她们答应了！”眼中，已是泪水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