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第四章 天涯江湖难相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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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影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她,眼光平和而深邃,带着点研判的意味。放眼天下,多少人经得住隐秀宫主这样的眼光?多少江湖草莽武林枭雄,自诩天不怕地不怕,但只要夕影如此淡淡一扫,便再也没了声音。
琴心却是毫无畏惧,一句话说完,略略抬头对上夕影的眼光,眸子里带着点到操琴过后的倦意,还有一点点的顽皮。
琴声已歇,那充斥在屋里的寒意也在渐渐散去,悲凉的味道在慢慢淡下来。窗外风雪依然,但已没有了刚才那种肃杀的意味。
良久,夕影微微一笑,转头在棋局中落下一子,淡笑道:“灵儿,你输了。”棋灵敛神低头细看,微一计算,应道:“姑娘这一子断了这整片黑棋的生路了,算来刚好差了一目。灵儿认输了。”边说着,边撒了一把黑棋在棋盘上,算作认输。
夕影微微一哂,道:“我也是借着天枫谱的棋路在走,不然还真难说。你的棋艺真是越发精湛了,若是从头开始,输赢都还难说。”
棋灵一笑,调侃:“若是我的棋让姑娘失望了,心儿的琴想必是没有吧?这一年多,心儿潜心练琴,琴艺是更炉火纯青了,如今和得上她的琴的,或许只有姑娘的箫了。”
琴心已经坐了下来,轻啜了口茶,微笑:“灵姐姐说笑了,这手琴艺还不是姑娘教的。心儿不敢言他,只要没让姑娘失望便好了。”
“这还失望?你是让我好好惊艳了一次。这首琴曲,铿锵怆然,完全不见小女儿的柔媚之态,反是道尽了江湖悲凉世事沧桑,战场之上也便如此了。前面也还好,关键是最后一段,那一段的转圜真是出乎我的意料的,悲而不伤,愁而不弃,反而更衬得金戈铁马的苍劲悲壮。”夕影倚在一边的靠枕上点评。早年夕影的一支玉箫倾尽天下多少人,音律之上,无人能出隐秀宫主其右。能得隐秀宫主在音律上一赞,不知是多少人的心愿。“若是有机会,这首曲子倒应该叫禁宫里的皇帝好好听听。多年战争,不断乞和,真是凉了多少将士的心。唉……”语意之间不甚喟叹。
琴心和棋灵一对视,也各自无语。夕影定了定神,道:“这首曲子有名字吗?”
“还没有。刚写好没多久,也没细想过。姑娘要是有,就帮忙题一个吧。”
“恩……那就名之《悲血》吧。悲情纵歌三千里,血流飘杵百十年。这首曲子当得起这个名字!”
琴心转身拿笔在纸上写下“悲血”二字,略一品味,道:“谢谢姑娘,这倒也省得我再动心思了。”
悲情纵歌三千里,血流飘杵百十年。一首琴曲包含如此深情,深隐在这后山相忘居的女子怎会是寻常人?这样的女子,隐的再深,心里系着的,依然是整个江湖,整个天下吧?
夕影含笑看着她们,在后山待了近两年,她们真的是变了。两年前的她们虽已拥有惊艳天下的容貌和震惊江湖的技艺,却还远没有那种成熟女子方有的风情和练达。而当年的那场动乱和这近两年在后山的潜静修炼,从内而外她们都不再是小女孩。两年的闭关洗去了飞扬跳脱和不顾一切的偏执,代之以成熟妩媚与潇洒淡然之下的冷静。如今的她们,真正可以称得上倾城倾国!
棋灵起身为夕影添上一盏茶,与琴心略一对视。琴心会意,摆弄着衣带,轻道:“今儿大雪纷飞的天,姑娘怎么想到来后山了?这……是有什么事吧?”说罢,偏头看着夕影,黑色的眼底看不出表情,却直入人心。
有些慵懒地一笑,却带着数不尽的风情,夕影淡淡地开口:“我这也算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了。京里的急件,你们俩看看罢!”长袖轻挥,那封刚到不久的信就落在琴心和棋灵的眼前。
棋灵刚欲伸手那信,琴心却一把挡住她,语音前所未有的低沉严肃:“当初宫主答应我们,给我们两年……”
“是,我是答应给你们两年,可是,这个江湖不答应啊。不说别的,你们俩先看看吧。并非是我,而是有人不想让你们置身事外吧。”夕影的话里亦是分辨不出半点感情,只是眸底有着深深的倦意和无奈。
两人微微一怔,却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棋灵抽出信笺,方读完,面上就是一片阴冷。琴心接过信一看,长长叹息:“朝纲混乱啊,天子不辨忠奸,对万家又是宠信的紧,这一次只怕将军府难逃是非了。”
“信里说得很清楚,国相府想借着现下圣上贵体违和迁居别宫将养的时机把持朝政,顺带着一举拔除龙家。龙将军一心为国,对朝政之事却并不如何通透,若是无人相帮,只怕这一次的将军府的确会在劫难逃。”夕影起身踱到窗前,支起窗,任风雪打到衣襟上,看着灰暗的天淡淡地分析。
“若要相帮也并不那么容易。龙将军忠贞为国,黑白不二,朝里与将军府交好的并不甚多,能说得上话的更是很少。如果万家发难,只怕还有很多会变成墙头草,不然也是保持中立,免得引火上身。”棋灵指间拈着一枚棋子,沉吟。
“朝里帮不上忙,那么,隐秀宫呢?宫里可以有办法,不是吗?今天我来找你们,就是希望这件事你们可以出面。”夕影扶着窗栏转过身,眉宇微蹙,清亮的眼一瞬不瞬地看着琴心和棋灵。
琴心柳眉一挑,从桌边站起,缓声道:“宫主答应给我们两年的时间,如今两年之约还没有完成,我们姐妹并不想涉入江湖纷争,更何况这次还牵扯到朝堂。”
“我更喜欢你们称我一声‘姑娘’,现如今,只有在你们这里我才听得到这个称呼了。”夕影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琴心,“你们身处司琴、司棋的位置上,很了解隐秀宫。隐秀宫立宫至今已近千年,虽然宫里几乎都是女子,但到如今依然不为天下人小觑,很重要一个原因便是隐秀宫对江湖朝堂之间关系的处理,从无偏颇。历代掌宫使都是呕心沥血、倾尽心力地经营隐秀宫,从来不敢忽视与朝堂、与皇族的关系。当年太祖打江山,隐秀宫也是尽了不少力的。从我景泰建国开始,太祖便赐予隐秀宫金翅玉符,言明隐秀宫有权议政、涉政,可以涉足皇室内外的大小事务,并且这项权力子孙后代无一人可以剥夺。所以,实质上的隐秀宫是有监督皇权的权力的,翻手为云覆手雨,这对隐秀宫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说道这里,夕影微微一顿,伸出手接住窗外飞舞的雪花,看着它们在掌心里融化。琴心和棋灵对宫中的历史都很了解,一时之间,相忘居里安静无声。
少待,夕影方才续道:“当年的逸萱宫主是很有远见的女子,深知功高盖主易惹祸端,玉符虽推辞不掉,但是那时候她便立下规矩,言明不到非常时期,隐秀宫弟子不得随意进出圣城,不得干涉国政,更不得擅议皇权。景泰建国到现在两百多年,两百多年来,隐秀宫多是韬光养晦,从来不曾违背过逸萱宫主立下的宫训,只在两次非常之时出手干预朝堂政务,也算是救景泰与水火之间。其余时候,隐秀宫只过问江湖,对朝堂,敬而远之。”
“宫主可是认为,如今也是到了非常时期,隐秀宫有必要出手干政了?”棋灵扔下棋子站起,眉宇间也是少有的肃然。
夕影微微点头,叹道:“当今圣上昏庸,宠信奸佞,扰乱朝纲,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有点骨气、有点能力的忠臣、信臣大多被国相一党排挤,不是被寻隙问罪,就是被远放外官,进不得朝堂。风骨犹存的老臣要不是心灰意冷告老还乡,就是被罢官免职或是剥夺了实权。现在的奉天王朝,外有匈奴之患,内有奸佞乱政,还能撑起这个国家的,算来也只有太子殿下与龙将军了。而太子身处东宫地位尴尬,很多话不可说,很多事不可做。想来龙将军应是当朝第一人。若是连将军府都被他们所除,只怕很快,景泰就会再次陷入动乱之中,那时候,又要血流飘杵了。”语意之下不甚萧索喟然。
“现在的将军府的确地位很特殊,‘一龙十虎’,龙家要是一动,匈奴就会乘隙而入,除了龙家,也的确没什么好将领抵挡的了匈奴的铁骑雄兵!”棋灵重新看着那封信,随口道。
琴心微微摇头,沉声道:“并非没有好将领。沈攀、南宫奇、夏潍峰……朝里其实不缺将领,只是这些人都被闲投散置或是被国相打压,再加之没有足够强大的兵力,无怪只有靠龙将军苦苦支撑了。”
夕影偏头,投来赞许的一笑:“看不出心儿对国事政务也很精通呢!”
“心儿不敢。”琴心也是微微一笑,回了过去。
夕影敛了笑,静道:“所以这一次,隐秀宫的确应该适当地介入朝政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让国相府危及到将军府。你们认为呢?”
“姑娘认为如今已是非常时期了?”
“难道不是吗?一旦祸及将军府,景泰就缺少最后一道屏障了。到时候就算朝内不乱,匈奴要南下,也没有任何阻隔。”略一停顿,又道,“虽然我还没有和师姐他们商量过,但是,我相信他们会与我一个意思。我们希望,由你们出面。”
棋灵皱眉:“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们?两年之约是姑娘许给我们的,约定尚未完成,我们当日也立过誓言,不满两年封剑之期,我们决不再出江湖!”
“自从当初那场动乱过去之后,宫里的人事的确不如从前。当初的那场动乱给宫里造成的伤害也很大,现如今并没有足够杰出的人才可以让我们放心地把这件事情交托过去。”夕影无奈地道,“这两年你们虽说不出后山,但其实藏雪楼也被你们一并带到了这相忘居,对江湖、对圣城里的情况你们不见得会陌生,毕竟很多情报都会汇集到你们手上。而且你们出面,无疑是最合适的。因为你们在江湖上消失了两年了,这一次出现在圣城,不会有太多的人在意到。”见到琴心欲言又止,夕影笑道:“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这次事出突然,很多安排都被打乱了。前几天陇州那边出了事,那边都已经有了悬红,你们了解师兄,赏金猎人的天性他是改不了了,他已经准备过去看看,大约明后天就走。而蜀中唐家前段时间便递了书柬,让我们年前一定去走一趟,据说他们有了一种新的暗器想和我们隐秀宫的比试一下,我和师姐都答应了,不久也得去一次。至于师妹,每年这个时间她都要闭关,委实不能让她去一趟圣城了。”
“那我们岂不逃不掉了?”两个女孩子很无奈地一眼对视。
“根据急件上说的,看得出来,这次万家的安排也很仓促,特地为了赶这个时间,所以计划上一定有纰漏。只要抓到把柄了,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我们保护将军府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所以如果你们去了,凭着你们俩的心机,我想你们并不需要通过剑来解决这件事情,该怎么做自然也不需要我来教你们,这便不算违了你们的誓言。离我许给你们的两年之约还有四个月,对吗?现在到年底还有两个月,到明年二月就刚好满四个月了。这四个月我许你们待在圣城,别的事儿都不需要你们操心,只要把这件事情办好就可以了。四个月的时间你们换个地方藏着,应该也没什么区别吧?”说到这里,夕影竟有一点点顽皮了,“我只要你们在明年三月之前把事情办好回宫,到时候,两年之约也就到期了。”
“四个月做这么件事情,听上去我们似乎已经不能不答应了。”琴心苦笑地看着夕影,“看来这任务我们不接也得接了。”
“不,”出乎意料地,夕影竟缓缓摇了摇头,“我不强迫你们,如果你们真的不愿去,那就作罢,我另外安排人手进圣城,效果虽然不会那么好,但起码不会让国相府得逞。其实,我只是不想那么快就让隐秀宫全面介入朝政罢了,能躲,还是躲着一些好。”毕竟是掌宫使,做任何事情,她都必须考虑到整个隐秀宫。
“我给你们时间考虑,希望在明天黄昏之前,你们,可以告诉我决定!”自窗边回过身,她定定地看着琴心和棋灵,严肃又深沉。
“是。”琴心和棋灵微微裣衽,算是答应下来。
“恩,既如此,那我就先走了。希望你们的决定不会让我失望。”夕影一笑,便往门边走去。门口时候,却又突然回过头,别有深意地问道:“我倒忘了,你们俩今年都多大了?”
“灵儿十七了。心妹比我略小,还得再过着几个月才到十七。”虽不明就里,棋灵仍是据实答道。
“都才到最好的年华呢,怎么就甘心真的闷在这相忘居,或是待在宫里?寻常女子这个年纪都要出阁了,你们俩也是,别虚掷了这花样年华啊!”夕影嘴角轻勾,展开一抹美丽的笑意。推开门,门外已是银妆素裹,寒气扑面而来,却让人觉得一下神清气爽。
“我们姐妹愿意侍奉宫主,终身不嫁!”棋灵敛眉,低低地道。
“在二十四岁之前不要轻易触碰这个誓言。我希望你们幸福,找到所爱的人啊!”夕影回眸,在她们脸上轻轻一带,“明天黄昏,给我你们的答案。”说罢,便走下了院子。还是如方才来时一般,不打伞,静静离去。风雪很大,很快淹没了那一身水色衣衫。
回廊下,琴心和棋灵看着夕影离开,相视一笑,眸底都是深深的无奈和嘲弄。
相忘居,在这里原想忘记一切,不想还是这般——江湖难相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