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二章 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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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偏僻的一处,迟陌方停住,扶伊晚在一块石板上坐下后,径自撩开她的衣袖开始把脉,神情虽是认真谨慎的,但平时那抹从未消去的温柔笑意已然退去,一片冷凝之色。
“陌。”伊晚轻呼,迟陌随便地应了一声。伊晚暗想,果真生气了,似乎还不轻。她继续开口:“陌,你始终是朝廷中人,况且立场,和我应是敌对吧,有些事情你出面并不合适。”
“不合适?”伊晚手腕蓦地一紧,迟陌见她吃痛又急急放开,冷声道:“不合适你便自己以身犯险?若我去不过是对朝廷一个交代,你去有个万一——我如何向影交代?”最后一句话似乎经过了千般思考,过了很久才吐出,声音也放得小了,但伊晚将其听在耳中,一字不落。
原本有些愧疚的神色从伊晚的脸上彻底消失,重新换上平日疏离淡漠的微笑。
伊晚感到很讽刺,不是因为迟陌的一句可以称作无心之失的话,而是她连伊晚,竟然也会有自作多情的一天。不错,因为迟陌那张脸,从最初相遇,她便无法把他同一个陌生人等同,即使隐隐有些抗拒,迟陌却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她一直以为,他们或许可以是朋友,游离于身份之外的朋友,但这一切,因为他的一句话被彻底颠覆。只是因为孽影,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好,只是因为第三个人,对于向来高傲的伊晚,这绝对是不可原谅,这样的关怀她宁可不要,或者,撇开所有,仅仅以一个伤患的身份去接受。
迟陌见伊晚脸色突变,知道是自己言语有失,改口问道:“现在感觉怎样?‘寒蝉’发作可还剧烈?”
伊晚淡淡道:“无妨,王爷的医术果真举世无双。因为平日您的调理得当,这次发作也不若从前强烈,在此感激您了。”
伊晚温文有利却又不冷不热的回答,让迟陌颇感无奈。这哪里还像擂台之上指点山河的“灭天之主”,分明一个闹脾气的小女孩嘛。又或者,这是她的另一面,只在这张脸面前才会出现的面孔。
是夜,伊晚独自一人来到溪铭,四周偶尔可闻间或的打更声和客人入睡时的呓语,但“娉婷楼”内却是一片寂静,毫无杂音。
伊晚推开雕花的大门走进娉婷的寝居,里面大片黑暗,只在极小的角落,有一灯如豆。娉婷正静坐桌前,注视一盏孤灯,等候伊晚的到来,就好像平常人家的女子,等候外出许久的亲人回归。
不及娉婷起身,伊晚已长袖一挥,示意娉婷不用多礼。娉婷依言而行,伊晚也找了把椅子在娉婷身边坐下。
过了良久都未等到伊晚开口,娉婷疑惑地询问道:“主人……”
“恩,什么?”伊晚回神。刚才看到爆破的烛火一时出神竟忘了来此的目的。伊晚有些黯然,刚才的一瞬间,她在想,若自己只是一个平凡女子,有着平凡的容貌和才识,等着一样平凡的丈夫,一辈子守着一盏微熏的灯,这种平淡的生活,会是怎样的波澜不惊却又远胜多少惊心动魄呢?只是,终归只能是一时的幻梦,不论前世,今生,不论是连伊晚还是叫芜的灵魂,都终究不可能平凡。
敛了心神,伊晚问道:“柳如是受何人指使可调查清楚?”
“回主人,柳如是三十几年前只是柳园的一个家丁,后得家主宠信,升至主管。但大概是二十多年前,柳园遭逢巨变,直系及旁系亲属一时全被毒杀,几无一人生还。柳如是在众人皆认为柳园必倒之时独挽狂澜,使其不至于毁灭。其后十年一直致力于柳园的壮大且颇有成效。”言至此,娉婷脸上露出一抹玩味的笑。“开始的十年柳园发展已是迅猛,但自十年前却只可用如日中天来形容。原本还只是一个极负盛名的商号,却涉入江湖且超越了许多成名百年的世家。”
“哦?”伊晚轻叹,“是谁有这样的能力?”
一语中的,娉婷恭敬地赞道:“主人英明,那给予帮助的正是无妄朝堂之人。”
“朝廷?”
“不是,是朝中一支隐藏在暗处的势力,而今仍不甚明了,他们的主子也暂未知晓。”娉婷的表情有些许赧然。
“不急。”伊晚仍是一副闲适的姿态。“漠北的情况如何?”
“回主人,秦椤山庄近来生意稳定,无特别事情,应是太平,但据瑷埭所言,最近山庄附近有不明人士徘徊,似乎是在秘密监视着什么。因其尚未有所动作,为防生变,请主人定夺。”
伊晚听至此,知晓那些人定是尹天涯派去暗中保护秦椤山庄的,未曾想过此人竟如此守信。只希望时间久了他不会忘了初衷,否则她可以请他来,自然也有办法令他走。突然想到最近听闻他即将大婚的消息,然后是当初同他还有孽影在无羌的情景,昨日种种,今日想起,竟已恍如隔世,也不知那个清晨那双懒然而有带些伤痛的清眸在世俗的染缸中是否还可保存清明。
“无事,暗中观察即可,不须动手。”
“是,主人。”虽不明原因,但有些事并不在她所管范围内,问多了,就逾越了,于是尽管知道这其中定有隐情,娉婷仍是不再言语。
又是一阵沉默。伊晚无语良久,待心中的烦乱渐平,方开口问道:“那些孩子如何了?”
娉婷原本有些生冷的表情在这一刻有了些暖意,不知是不是烛光下温柔的错觉。她柔声道:“属下已专门修缮一座祠堂来容纳这些孩子,并请了先生教他们识字。”想到那日伊晚的表情,娉婷唯恐她不悦,连忙补充道:“他们虽是无妄幼子,但假以时日,或能成为我们的一支助力。”
伊晚瞟了一眼娉婷,淡然道:“娉婷,不用去解释什么,你有这个权利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并不需要一味迁就我的想法,毕竟……”我在仇恨里踯躅了那么多年,或许有些东西会比常人偏颇吧。后面的话伊晚未说出口,娉婷只看到一向淡漠的眼眸在那一刻似乎有悲伤的神采,然后是伊晚不曾有过的舒缓的声音,“娉婷,执着于仇恨,究竟是对是错啊?沉湎于过去,我是否忽视了你们的感受?即使灭天已成,日后的我们又当何去何从?”
一丝茫然,一丝脆弱,一丝无助,这是娉婷听到的东西。
她愕然抬头,看到伊晚眼中不加掩饰的迷茫,震惊于向来从容镇定到近乎无情的主人竟会有这样的表情。对错并不是一语可以道尽的,灭天是否应当存在也不是她可以左右的,这一刻,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伊晚,调皮地戏弄着周围的人,听她口中迸发出的清朗的笑声,但国破之日起,她,还有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了。或许终她一生,也听不到了吧。“灭天”六座主的恨意,其实并不仅仅源于国破家亡的怨恨,还有对他们毁掉一个幼女灿烂笑靥的愤懑吧。所以这一刻,娉婷这样说。
“主人,属下不知何谓对错,属下只是遵循您的意愿,希望可以对您有所帮助。故国不在已久,曾经的种种其实属下也记不太分明,只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极好的地方,有一个极好的国主,有许多极好的人,所以即使遗忘,属下也不曾怀疑过我们的方向,毕竟那么多的血,不可能白流。既然已经走了这么多路,回头也太晚,到不如就此下去,即使日后不成,至少为此努力过,一生无悔不吧。”
“一生无悔,是这样么?”伊晚喃喃,看到娉婷坚定的双眸,有些迷离的心也随之清明起来,她再次露出那种疏离淡漠的笑,但娉婷敏感地从中捕捉到了几丝真心。
伊晚走出房间,步履翩然。娉婷的话自后方传来,“但是如果,您的希望是不再继续,我们也可以为您,放弃。”毕竟最开始便是为您。这句话娉婷也没有说出,她看到前方的身影没有丝毫踟躇,心知伊晚已将一切看开,于是微笑,扩散。
原本清丽的面容,突然间,有了动人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