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藤花第十六章
    “哇，累死了！”进藤一下子扑倒在大堆垫子里，“佐为简直不是人……”
    “以前或许不是，但现在却是完完全全的真人！”同样累散了架的源极度不满地嚷道，“你把我的作品当成什么了？”
    “那为什么他一点也不累的样子？比以前还要精神百倍！”身体虽然已经没有了力气，但嘴却还歇不下来。
    源狠狠地灌了一瓶果汁，随手将另一瓶丢给完全没了形象的进藤，“这家伙已经越来越不听话了，居然捉着我们下了一天棋——他以为我是在吓唬他吗？还是我根本就不应该给他造出这么个身体的？”
    “源，我现在真的很好奇，当初他附在你身上的时候，你是怎么拒绝他的？”
    “废话，他第一次问我的时候，我就坚决地告诉他，我不喜欢围棋，我最讨厌围棋了！然后他就乖乖地不吵也不闹……”丧气似的垂下头，“没想到我第一次做好事居然就给自己添了一堆麻烦，他那样的眼神真的让人好受不了……”
    “原来源也是受不了佐为可怜兮兮的模样——”
    “我警告你，进藤光，不许笑——”
    ※
    “喂……”
    戒备地看着挨近自己的进藤，源下意识地抓过了枕头挡在胸前。
    “你说，绪方老师会不会对佐为不利？”轻轻的声音，担忧的眼神，在月光下清晰无比。
    松了一口气，与他并肩坐在窗口看着撒满月光的庭院，“你很担心？”
    “我虽然迟钝，但事关佐为……我觉得你说得对，源。”
    “光，别担心了。”微笑了一下，共同的心事，让他难得好心情地没有出口讥讽，“我也只是感觉而已。”
    “佐为能够回来，甚至走进职业棋坛，除了高兴我什么都不再多想。”进藤把下巴支在手上，慢慢地说道，“可是，我也听到很多话，很多让人很不舒服的话。虽然塔矢老师、桑原老师这些前辈都已经完全认同了佐为，但职业棋坛有着五百名棋士呢……我不想看到佐为受到任何伤害，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
    源点了点头。“恩。”进藤已经说出了问题的关键了。只是，“佐为的问题，只能他自己去面对。”
    “但我们是他的朋友！”
    “我知道啊，光。”伸出手去，“你看，这月光多美，美得不像是真的；我们看得见，却永远也抓不住。光，如果可以，我宁愿把月亮藏起来，而不是和天下人分享这样美丽的月光。可是我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佐为像月亮，我们没法把他藏起来；但是，光，你放心，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玷污月光的，绝对没有。”
    转过头，进藤惊讶地看到那个素来跟自己嬉笑顶针的人露出关怀的温柔眼神。“源……”
    “其实，棋士也没什么不好。”源突然笑了，“佐为就很好，光也很好，还有那个小家伙水谷也很好。”
    “呃？”进藤只听得莫名其妙。
    源笑了笑，把头靠在进藤的肩头，“认识你们，真好。”
    日照藤花第十七章
    日本棋院
    “怎么又没有去吃饭？会饿的！”
    突然搭上肩膀的手和耳边骤然响起的熟悉的笑语，把塔矢亮吓了一跳。一愣之间，他的身子已经被进藤拉起。
    “进藤……”
    塔矢有些失神地看着身畔笑容款款，盼顾生辉的阳光少年。金色的刘海随着轻快的步伐有节奏地跳动着，一身白色的休闲运动服令他看上去格外精神。朝气蓬勃的脸上洋溢着阳光般自信的笑容，而那温暖的手正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
    “不可以不吃饭啦！不然会饿的。”将还没回神的塔矢拉进棋院附近的一家拉面馆，进藤笑嘻嘻地向众人打着招呼。他早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但天元战后还第一次到这里来。甫一入门，早已经有大群相熟的食客围了上来。
    “小子，恭喜你啦！十七岁就有了头衔，果然是我的拉面的功劳呢！”老板笑眯眯地端出两大碗面来，顺便帮两人解了围。“都等你两天了！喏，算我请客！”
    进藤顿时眉开眼笑：“还是吉岛先生待我最好了！”
    一句话顿时引起面馆里其他熟客的一阵哄笑。“原来还是靠了老板的拉面啊！”“进藤君果然没有忘本呢！”“下次再得了头衔我们便请你吃拉面庆祝好了！”
    看着与众人言笑自若的进藤，塔矢突然有了一种身在局外的感觉。进藤一向就是众人的宠儿，却不是单纯的因为围棋——他是阳光一般的人，温暖的笑容总有着让人不由自主渴望亲近的魔力，无论走到哪里都是笑声一片。即使是在竞争纷繁的棋院，进藤都是最受欢迎的年轻棋士，职业棋士无论段位高低，对这个有着金色刘海的少年都是三分尊重三分畏惧加上十分的喜欢。而这，与旁人对自己的敬畏是有着根本差别的。
    “喂，想什么呢？赶快吃啊！”
    被那声不客气的“喂”唤回了神，这才发现对面的进藤已经把头埋进了拉面碗里吃得不亦乐乎。
    不知道为什么进藤会对拉面情有独钟，两年多来只要两人有手合，进藤便必定拉着自己一起吃午饭，而每次的午饭，都是拉面。虽然偶尔也会答应尝尝寿司，但塔矢实在不愿看到进藤路过拉面馆时露出的哀怨表情。
    其实，对塔矢而言，连吃不吃都无关紧要，吃什么就更无所谓了。
    “我看了你和座间老师的那一局，虽然太悬了一些，可是，非常漂亮！”一边稀里胡噜地将拉面塞进嘴里，进藤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道。
    塔矢怔了一怔，随即扬起微笑：“比起你天元最后一战的绞杀好像更平稳一些吧？”
    “胡说！”狠狠地瞪着那双碧绿精亮的眸子，“明明一点也不险，我早就计算好了……”似乎连自己都感觉有点说不过去，进藤泄气似的吞着面。“明天就是最后一战了，如果赢了就可以挑战一柳棋圣……塔矢，松元八段是很不好对付的对手呢……”
    心中微微一怔，他随即低下头去：“恩，我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在头衔赛中遇到他。”
    “如果不是绪方先生挡着，你早就拿到不止一个头衔了……”
    塔矢突然放下了筷子，碧眸静静地盯着对面一脸真诚的少年。
    “我真不安心……被人说成是最年轻的头衔拥有者，真是芒刺在背。所有人都知道，塔矢才是棋坛最有实力的年轻棋士吧？”
    “进藤……”
    “佐为说，不能看清自己和对手差距，就不能超越对手。塔矢，我知道我们若是交手，赢面还是你更大一些的。”将面前的碗推开，进藤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你一定可以打败松元的！”
    轻轻点了点头，“我会赢。”少年给予最重要的朋友最庄重的承诺。
    ※
    直到下午结束棋局，塔矢才突然想到进藤光今天并没有手合。而且，棋院也充分尊重了这位新任的头衔拥有者的愿望，代他推掉了媒体更多的采访与追踪。在后天的王座战预选赛开始之前，他应该没有对局。
    为什么他会来？
    那个雨夜后，其实，自己是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他的。
    排山倒海般的悔恨让他无法面对进藤，但同为最受瞩目的年轻棋士，两人的交集并不少。棋院中，几乎随时可见那熟悉的身影，随时可闻那熟悉的声音。看到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带着倦意的笑容，塔矢几乎每次都是强忍着冲上去道歉的冲动，只因为生怕自己又一次的伤害。
    天元赛开始前的匆匆一面，几乎是用快得听不清的语速告诉他自己相信他一定会赢，而那时的进藤露出的全然自信的微笑，让不安了许久的自己微微放下了心。
    天元赛上进藤光的表现，让所有人吃惊，更让自己吃惊。
    真正的棋士，不会让对局之外的感情影响棋局，面对十九路棋盘时，他的一切心念与精神，全部都交给了那片黑白。
    他做到了。
    那个雨夜，没有给他最重要的第一场头衔战造成影响。否则，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藤原佐为摆出的那盘棋，展现的是无比的坚定和不顾一切前进的决心。
    而现在进藤的鼓励和微笑……却是来自朋友的无比包容和支持。
    他，终究是没有怪自己……
    谢谢你，进藤……
    我会赢！
    ※
    塔矢宅
    “我回来了。”
    将手中的提包递给早已经等候在门口的母亲，塔矢亮微微鞠躬道谢，然后径直向棋室走去。
    明子站在玄关处，凝神看着儿子的背影。
    年轻的鹰，羽翼虽然青涩，展翅的前景却已不可限量。
    一转眼已是十七岁，无论怎么看，塔矢亮都已是一个玉树临风的帅气青年。他的魅力所在，不仅仅是英气的外表，而是从每一个细胞中散发出的强势气息。修长的身形，儒雅的气质，凛人的眼神，举手投足间的成熟稳重，以及自然天成的那份自信，不论走到哪里，都是众人频频回首的目标。
    成熟、沉稳，加上继承自父亲的沉默而处变不惊的个性，有这样的儿子，作为母亲，自己应该欣慰了。
    但为什么，心里，还是有些不满足呢……
    ※
    一支竹木香袅袅的升起轻烟，哥川弘重的“雪梅鹊意”卷轴也更烘托出和室素雅的气氛。塔矢行洋独坐在棋盘前，静静听着窗外的竹捣声。
    一滴一撞，潺潺若涓，稳重不疾，像是呼应着塔矢行洋沉缓的心跳声。
    站起身，塔矢行洋拉开木格子门，抬头看向漆黑的夜。
    秋日的夜空格外弘深。遥远的星辰，磅礴空旷的宇宙，站在地上仰望，只感觉到自身的无助和渺小。
    驰骋棋坛数十载，在旁人眼里，塔矢行洋是个“垂手可摘星”的人。然而，只有塔矢行洋自己明白，真正触及天庭的人是谁。
    半步之差，在超一流高手眼中，是多么多么的遥远。
    身后传来微弱的敲门声。
    “小亮吗？进来吧。”塔矢行洋温和的道。
    塔矢亮并不意外地看见室中棋盘左下角星上一枚黑子。快三年了，与佐为对局后的塔矢行洋一直在棋盘边等待。但是，藤原佐为已经回来了啊！“父亲……”
    见儿子的目光停留在棋盘上，塔矢行洋微笑了一下，“很奇怪么，小亮？他回来了，可是我却发现，他走得更远了……”示意他在棋盘对面坐下。“小亮，你可认得这一局棋么？”
    见他飞快地在棋盘上落子，塔矢亮心中微微惊讶，不由凝神细看。“是秀策和伊藤松和的对局？”
    秀策和伊藤松和的这盘棋本来不是秘密，略微了解日本围棋历史的人都会知道。自嘉永一年，秀策参加御城棋比赛以来，创下了十三年来连续十九胜的传奇记录。在这十九盘棋中，赢得最险的就是和伊藤的对弈。棋界中人称其为惊涛骇浪中赢回来的棋。而这盘棋也彻底体现出秀策的天赋、胆识、以及作为一个超一流棋士所具备的素质。
    藤原佐为在评价进藤与仓田的第一盘对局时，便是用的这一局作对比。
    塔矢行洋微微颔首，“那你可记得藤原佐为离开观棋室时所说的话？”
    微感茫然地摇摇头，塔矢亮有些歉疚地看着父亲。当时的自己头脑中只剩下进藤的棋局带来的震惊与激荡，其他一切都再不关心。藤原佐为当时的确说了什么，但自己却已是毫无印象。
    塔矢行洋微叹一声，“佐为说，这局有一个更好的解围脱困之法。一百四十位，脱先。”说着，在棋盘上迅速摆了出来。
    塔矢亮惊得捂住了口。
    缓缓地将棋子一颗一颗收还棋盒，塔矢行洋叹息地看着面色苍白的儿子。“今天我去拜访桑原本因坊时，他也在看这一步。我们这些自以为高段的棋士，只看到了秀策的不可逾越，竟是从没有想过这局棋还可以有更好的赢法。”轻轻地站起身看向深邃的夜空，“天生棋士至此，微末如我等凡人得以遇之，毕生无憾。”
    塔矢亮垂下头。父亲的心事，总以为自己能够猜出十之八九，却没想到，他是对至高处的对手如此深切地景仰。
    “随我一起去藤花旧馆吧，小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