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下部 91、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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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生命不能承受之轻
最难受的日子过去后,我意识到必须进食。
那天——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是几号星期几——我来到楼下,见爷爷奶奶都不在,自己进厨房找到一罐盐,为自己做了杯盐水,大口喝下去。之后,我又在冰柜里找到牛奶……
离开厨房的时候,我写了个字条:
TONY喝了牛奶。
用磁铁压在冰柜显眼处。
我缓缓喝下半杯牛奶后,没有不舒服的感觉,我想,初战告捷。人,求生的欲望真强烈,生命力也真旺盛,我感觉生命的阳光在身上再次显现。
然后,我继续躺着,看着屋顶……
小飞打来电话,径直问:“你在哪儿现在?”
温哥华。
“你混蛋,你什么时候说要去那儿?”
我无语。这顿骂迟早要挨。
“为什么不跟我说,怎么想的,你这个混蛋?我每天盼你来,每天打你手机,我以为你出事了……”听起来小飞哽咽了。
我说,小飞,国际长途,特别贵,我们以后网上说好吗?
“你要是现在不想和我说话,咱以后也别说了。永远不说了!没你这个人,一辈子没见过!!”
小飞,我说。我到这里就病了……我走之前没跟你说,是有理由的,以后我会对你解释,但不是现在。
“不必了!”
男人对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别再作了,生命不能承受过多的折腾。如果,男人和男人只有这么相处,那么,我宁愿和所有的男人断绝一切交往!
小飞在电话里顿了片刻,说:“你去死吧……小均我告诉你,今天我就出院,我不治疗了,操他妈的还吃什么药打什么针?我白为你挨了一刀子!我傻逼!!”我听见电话里顷哐一阵响,不知道是摔了盘子还是砸了水杯,反正发作了。撒气。
我默着。默着的那会儿眼泪涌出来。我说,随你便吧……好自为之,傻逼……
我明知小飞不在听,他挂机了,但还是要说,说给自己的心听……
我的排便正常了,不再如墨汁般骇人。我欣喜,没想到这么快就能好起来,说明体质真的好,能抗得过去。以后我在网上查到:消化系统出血主要是指十二指肠或者胃球部出血,造成的原因通常有三种,一,饮食不当;二是外力致伤;三是精神因素,也叫脑胃综合症,通常是劳累、工作压力重或者情绪过度紧张引起。我想,我是第三种。找到病因就好了,就有得治。
精神稍好,我就下楼了,我要给自己补充营养,要吸收阳光。
厨房的日历牌让我知道到这里已经五天了。
从这天起,我将开始记时,不再昼夜不分浑浑噩噩。
房东爷爷在院子里伺弄花草。那是好大的一片绿地,连接着前边的公共森林,青涩好味的空气就是从那里漫溢过来,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我走过去,看爷爷修剪植物枝叶,主动给他递个工具什么,爷爷冲我微笑,问我往后愿不愿意帮他一起打理院子里的花草?我毫不犹豫地点头。
在餐桌上,我已经能够吃些东西,但我很当心,就喝些不烫不凉的稀汤,不让肠胃受到刺激。主要靠牛奶果腹。在加拿大,牛奶的价格低到令人咋舌。
那天就餐的时候,房东奶奶拿一件睡衣给我,叠得整整齐齐,双手奉上。这是一件纯白的棉布睡衣,打开看,就是一件超大的衬衫,圆摆,高叉,薄薄的,透气又柔软。我以前似乎在什么古典作品中看过这种款式,它保留着十八世纪西方的贵族风格,与当下的时尚无关,但复古又何尝不是流行的前端?我接到这件睡衣时,不禁一惊,立马想到,是不是我熟睡的时候,爷爷奶奶真的进过我屋子啊,看我裸着身子睡觉,以为我没有睡衣,所以特意把一件压箱底的老派睡衣拿出来让我穿?这么说,在我昏睡的时候,我美丽的身子,美丽的腿,还有美丽的那宝贝,全让他们瞧了去?不禁脸红。转而一想,他们是我爷爷奶奶辈的,年龄跟我相差好几十岁,这么一想,也就释然。
我受宠若惊地说,哦,很昂贵吧这睡衣?奶奶,其实我有……
爷爷替奶奶说话,说每一个房客来,奶奶必是要送他一件这样的睡衣,这是奶奶的一份心意。他说,睡衣的布料是奶奶亲自选的,现在已经买不到过去那种布料了,过去的布料还要轻薄,还要柔软。而且也只有奶奶知道,在温哥华,哪家铺子能纫出这种式样的睡衣——都是些老传统的缝衣铺,店主的祖辈曾经为皇室加工服装,那时候几乎全部是手工。“这样的睡衣才舒服,穿着睡觉才不会做恶梦。”爷爷如是说。
房东奶奶得意地笑着,好像拿出了一件旷世杰作。
我发现房东爷爷奶奶非常善良,不只是睡衣这一件事。那次我在冰柜“偷吃”牛奶后,第二天,我刚开房门,就看见门边放着一罐没启封的新鲜牛奶,还有一个擦得晶亮的玻璃杯……他们从不打听我的私事儿,不问我为什么不下楼不吃饭,尽管他们要求我必须提前一天通告就餐计划。但他们在仔细观察我,了解我的需求和喜好,尽可能为我做些什么。在我努力适应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尽力适应我。
我开始融入老人的生活,晚餐以后我总是尽可能在餐室多待一会儿,陪老人聊聊天,顺带了解一点温哥华的情况,比如什么是大温地区,列治文、温西和温哥华又是怎样行政关系等等。那时候,奶奶总是在做一些手工活,比如为本来已经挺好看的茶巾添绣一朵小花什么。她不看电视,电视开着也只是听。其实她更爱听我和爷爷聊天。
爷爷晚餐之后通常是看球赛,这和中国老人很相似。爷爷尤其爱看英式橄榄球赛,一边喝着柠檬茶。凡这时,我就坐沙发上陪他,我不懂英式橄榄球,看热闹而已,有时候也跟爷爷求教,问一些有关比赛规则的问题。球赛中场休息,爷爷到室外露台上抽雪茄,我陪着他,傻傻地看着青烟在夜色中袅袅飘散,是件既好玩又茫然的事。等爷爷过完瘾回到屋里,我们继续看电视。爷爷总是叫我“MyBoy”。
夜深了,奶奶会拿一条棉毯给我,教我怎样把脚盘在棉毯里,不让光脚丫受凉。奶奶摸我脚的手好温暖。奶奶从不给爷爷棉毯。爷爷看电视始总是正襟危坐,而且不让奶奶打扰他。
这样的晚上很温馨,但我的心一阵阵发虚。我不知道这种虚空的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我正意识到我年轻的生命正在恬淡和悠闲中荒废。这种荒废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老人有时也有很固执的时候,比如,有一次,我告诉爷爷,我曾经在北京师范大学读书,我对他解释北师大是仅次于北大、清华的名校。就为“名校”这两字,爷爷跟我较真了。
第二天他从网上找来世界名校前50位的排名,追究我为什么会认为北大、清华是名校,因为在世界权威机构的名校排名中,根本没有北大和清华,更谈不上北师大。亚洲的“名校”只有新加坡大学、香港大学,还有日本早稻田等几所。我不知道怎么跟爷爷解释,他却没完没了地跟我掰扯这事,就跟我对他吹了牛逼似的,非把我脑子里的想法洗干净纠正过来不可。
我为加拿大一个资深的中学校长压根没听过北大清华而感到悲哀,尽管我清楚,问题不在他,也清楚问题出在哪里。
爷爷还条理清晰言之凿凿地跟我分析UBC大学和SFU大学的差别,他认为我申请的那个学校压根不行,他每天都在动员我改换门庭另择他校。跟老人缠,有时候也蛮快活的,虽然有点累。从老人的固执中我看到了未泯的童心。
我身体几乎完全恢复了,于是,我开始锻炼身体,从超市买了一些简单的健身器械,把卧室弄得跟健身房似的。那阶段,温哥华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有时我就到院子里健身,去附近的森林跑步。我把替爷爷洗车也当做是一种运动。我洗的车总是油光可鉴,比爷爷自己洗强多了。爷爷说,开我洗过的车非常体面。这是在故意夸奖我,我知道。
我觉得老帮爷爷干活有点对不住奶奶,可是,奶奶那里的活我很难插手,顶多瞅机会,在她洗完餐具后,我帮着擦拭,擦得麻利一点而已。偶尔奶奶也同意我洗餐具,替我套上胶皮手套。但我确实洗得不好,洗出来的餐具黏手,还让厨房小河淌水。
和奶奶一起用干布擦拭餐具的时候,我问奶奶,这里什么时候下雪啊?
奶奶说:“温哥华很少下雪。”
啊?!我说,我就是为了看雪才来这里的。
奶奶说:“要看雪可以去Whistler(惠斯勒)或者Blackcomb(黑梳山)。那里的雪峰非常美,还可以滑雪。”
我这才知道,敢情上了彤姐的当,温哥华根本没雪。洋上暖流使三面环海的温哥华季节差异很小,尽管它的纬度跟中国的哈尔滨差不多,但冬天最冷不过零度左右。早知道我就去加拿大中部了。不过,去中部也许我就遇不到这么可亲的爷爷奶奶了。
他们很快把我当作亲人——这是有事实根据的。我经常陪奶奶去超市购物,替她开车,泊车,排队,搬货,自己也顺便买几本书刊。有次,在超市货架前我推着购物车,奶奶很习惯地挽住我,遇到熟人主动跟奶奶打招呼,奶奶便跟对方说:“Mygrandchildren(这是我孙子)。”
我不知道当人们看到奶奶有一个亚洲血统的孙子时,会怎么想,会不会感到奇怪?
我从没问过爷爷奶奶儿女的事,我不知道老人有没有自己的儿女子孙。
更多的时候,我是空闲的,躺在卧室看屋顶。躺在草地上看蓝天……那种时刻,我的心便一点点纠结起来,身体是安静的,心却狂躁。我知道自己没有完全从过去的情绪中走出来,心魔萦绕于胸。因此,我不能让自己有太多的空闲时间……
有一天——事情往往出自“有一天”。
我去洗衣房洗衣,打开洗衣机,发现里面有一团烘干的衣服,很显然,牛仔裤、衬衣什么不是爷爷奶奶的,看上去应该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衣物。难道这里还住着别的人?来这里这么久了,我可从来没见过其他人,心里不由生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从洗衣房的窗户看出去,大约五十米开外,是一片公共森林,依着森林确有一幢小木屋,原先,我以为是爷爷的工具房什么,没太在意。也就是这天,我偶然发现小木屋垂挂着白色的镂花窗帘,觉得不像是储存杂物的房子。那里也许真住着什么人。
我心里暗暗有一种憧憬,是什么?却不怎么清晰。
我把那堆洗净烘干的衣服装到一只大篮子里,然后放到一边熨衣板上,接着便开始洗我自己的脏衣服……
那阵子,我经常做梦,都不是什么快活的梦,特别纷乱,特别累人,这和我当时的心情有关。
所有的梦都很不真切,缺乏逻辑,也没梦到过什么熟人,比如五子,小飞,枫哥,凡凡,“泪心男孩”这些我时常惦记的人一次也没在我的梦境里出现过,梦里大多是一些面目混沌或者干脆是无脸之人。醒来,梦里的人和事很快就在记忆中消失,多半都是记不住的。偶尔有一丝印象,却是越想越觉得荒诞不经。
可是,那天,我居然梦到了夏夏,而且是那样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