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上部  45、覆巢之下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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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5、覆巢之下
    人们说,猛兽出没,会带出阵阵阴风,一霎间,树摇草动……
    拂晓时分,在那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进来之前,什么征兆也没有,整个警署显得特别安静。他蓦然闯入,让夜的氛围陡然紧促起来,这让我想到,什么叫暗藏凶机,什么叫来者不善。
    后来我才知道,进来的那人是“协警”。
    之前我不懂什么叫“协警”,是凡凡告诉我,也就是非编制内、非正式公务人员,临时协助办个事儿什么,比如说取缔城市非法设摊,上下班车辆行人特别壅堵时,出来维持维持交通秩序。从制服上确实看不出协警和正儿八百的警察有什么区别,然而仔细看臂章,就能分辨出来,这是我新学到的常识。我说,这不是打临工吗?凡凡想了下说,“也不完全是。有时候比警察还豪横。警察不想管、不爱管的事他们都管。”事实上,国字脸的“协警”看上去确实豪横,大脑袋,大手,连眼睛鼻子嘴都仿佛比一般人大。
    协警目光扫了一下,首先注意到的是我,他踱过来,站在离我咫尺远的地方,问小警察:“都交代些什么了?”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一寸不放。
    小警察坐那儿没动,“还没审呢。”小警察管他叫“全虎”,说:“全虎你今儿夜班啊?”。
    全虎掠开我额前的头发:“抽烟,是吧?瘾很大?五毒俱全吧?知道这什么地儿吗?”他举止粗放,言辞轻蔑,目光凌厉,这些特质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并在一个瞬间表现出来,让我心惊,以至于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用大手勾住我唏哩哗啦的背心,于是,我大半个胸脯都被袒出来,他讥诮地说:“这成色算好吗?也市场经济啦?那就堂而皇之嘛,半遮半掩算怎么回事?”他一用力,我那值好几百的背心就撕了,最主要的不是令人难堪的袒露,男生,袒半个胸不怕,最主要的是内心的屈辱。我眼睛顿时就热了。我不知道从我眼睛里能不能看到火星子。
    小警察告诉他,我没身份证。没身份证就意味着查不到我的背景情况。全虎用眼睛问我是怎么回事儿?
    我起先不明白小警察为什么要跟一个“协警”说这事,后来才了解,我犯事的那个“安贞大厦”是全虎包干的辖区,出乱子,他先得过问,或者说全权由他处理了。
    关于身份证的询问,我回答说:丢了。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使用的是护照,更不想让人知道我是谁,我的家人是谁。现在想来,我那时的想法很可幼稚,这么做毫无意义,警察真想知道,还怕没办法?
    果真,全虎阴冷地笑着:“没事儿,丢了就丢了,还怕不知道你是谁?我先问完他再找你,你给我等着——”他眼睛自始至终没瞄过凡凡,但这头猛兽突然就转移了注意力,决定先啃凡凡。
    是不是觉得凡凡比较小,比较瘦弱,容易对付?我想,多半是。
    我不是有意要把这家伙描述的很凶恶、很强势,世界上的事有时比凶恶强势更要怪异。后来,我总结过这个人,他是“嫉恶如仇”的那种类型,戾气特别重,对一切有悖于他个人价值观的人和事,充满了莫名愤怒,他以极端的方式把这种愤怒表现出来,显得尤为夸张,于是,他的卫道士形象就有点变味,变得凶神恶煞。
    凡凡被提审后,我特别焦虑,比我自己被提审还紧张。小警察看出来了,给我倒了杯水,说:“天快亮的这会儿最困了,你是不是啊?”我知道他在稳定我的情绪,可我整个神经都绷住了,哪会有瞌睡的感觉。
    凡凡进去的屋子门紧闭着,我一直在侧耳听,听不到一点声息。他们进去够久了,怎么还不出来?有那么多事需要问吗?不就是那点破事:去干什么?都干了些什么?三下两下就能说清楚,值得这么耗时间吗?
    我又想抽烟,但想到刚才全虎特别烦我抽烟的样子,只好收敛。我问小警察,不会有事吧?小警察反问我:“能有什么事?”我说,要不我也进去?小警察说:“怎么想一出是一出,你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听到凡凡的哭声……莫非我神经过敏?显然不是。开始是隐隐约约,后来就变得真切了。我真听到了,是那种压抑的抽泣声!我的心揪起来。我想,一定是全虎欺负他了,否则凡凡不会哭。怎么说他也是个男孩子。
    小警察似乎也听到了,两人的眼光不经意地交流了一下。看我蠢蠢欲动,屁股抬了几次,想往里去,小警察赶紧制止我:“少掺合噢!”他严厉的眼神压住了我。
    我一次次按捺住自己,其实是一点一点积蓄着能量,直到里屋终于发出一声闷响,凡凡爆发的叫声破壁而出,我再也矜持不了了。小宇宙终于爆发……
    我不顾一切往里屋闯,小警察力图拦住我。我一面甩开他,一面说,他打他了,你听到没有?他对他动手……
    “你他妈找抽——”我在小警察的喝斥中,“哄”地推开了审讯室门,与其说“推开”,不如说是“撞开”,事实上,我用半个身子直通通撞在门上,由于用劲过大,门发出了不合常理的巨响,以至把里头的人全吓一跳。
    我看见凡凡倒在审讯室的水泥地上哭泣,迎他站立的全虎,手里提着一根黑黢黢的胶棍。我脑子嗡地炸响。我清楚那棍子的威力,只一下,就可以叫你断臂,而且不见血。我不知道全虎用棍子打了凡凡几下,使多大劲,打在哪里?我莽撞地扑过去,用身体护围住弱小的凡凡,别打他,我仰起头说。他胳膊腿那么细……你下得去手!?
    全虎意外至极,也许在他和“罪犯”打交道的经历中,还从来没一个混球敢冲审讯室,敢对他大声嚷嚷。他涨红脸嚷道:“怎么进来的?你怎么进来了?”
    我听见小警察在外头喊:“全虎,你行了啊!”提醒他适可而止。但分明不起作用,全虎性子中的暴烈成分在加剧,火气在升级,那是让我给激的。看着他充血的眼睛,我立刻意识到小警察阻止不了他,这个晚上没人镇得住他。我有点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怕事情因我而搞大。
    我说,整件事和凡凡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什么都不知道,你打他也没用。
    “小杂碎,”全虎用胶棒狠狠捅了我肩窝:“你们这帮人渣,一个套路,恶狗先咬人。以为说我打人我就害怕了?”肩窝承受的痛,让我意识到全虎出手很重,而且是喜欢动武手特痒痒的那号,一旦出手决不心软。
    “看见我打他啦?”全虎追问。“我打他了吗?你问他,我打了吗?”那张国字脸因愤怒而扭曲。
    又是鼻涕又是眼泪的凡凡此时冲我使劲摇头:“没有……没……”他泣不成声。但我从他眼睛里看明白了一切,凡凡绝不敢承认挨打,他怕激怒我,更怕激怒全虎,此时,只有隐忍才是良策,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叫“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要不傻都懂这个理儿。
    那他干吗哭成这样?我依然执拗,冲全虎喊,跟头犟牛似的。
    全虎冷笑了一声说:“他那是耍赖。我就是让他把裤子脱了,就跟我耍赖。”
    凭什么?我说。
    “哦草,我做什么还要你允许吗?”这下,我真的把全虎激怒了,“这是规矩懂吗?我他妈的怎么知道你们有没有病?凭什么?就凭你们是干这一行的,我有权查你们干不干净!别到处去祸害人。你们不是喜欢脱吗?脱呀!这会儿让你们脱他妈的倒不好意思啦?!装孙子呐?”
    他一边说,一边一脚接一脚去踩凡凡,凡凡一个劲往后躲,像条遭追杀的蜥蜴,然而,终是有几下被踩到,于是,凡凡就大喊,喊声固然有点夸张,但我知道,那不仅仅是因为皮肉之痛,更多的是因为惊恐。
    那情景我今天回想起来依然不寒而栗。凡凡满地乱爬,像只发癫的小狗;全虎一路追他、蹬他、踩他,皮鞋声啪啪作响;我于心不忍,嚷道:别再打了……别……再……打他了!小小的审讯室里,一片混乱。
    凡凡终于被迫到了墙根,全虎像拎只小鸡一样把他提溜起来,用警棍抵住他腹部:“脱不脱?!”我害怕全虎对他用狠劲,甚至用电电他,不顾一切冲过去,试图拽住全虎的胶棍。全虎可不是吃素的,他异常敏捷,突然回身,用胶棍顶住我眉心——
    “你他妈不想出去了!?”
    我突然定住。思维的定格,身躯的定格,呼吸的定格……
    全虎的话提醒了我。听他这话,我们还有出去的可能?这让我浑身一激灵。
    倘若还有出去的可能,那么,就不能拧着来,否则,这种机会随时有可能被剥夺。如果说我机灵,在这一点上我还是机灵的;如果说,再桀骜不驯的人也是可以委曲求全的,那么,促使我隐忍的理由便是自我保全的本能。冒着被当头狠狠击一棍的可能,我突然以求饶的口气说,叔叔,别叫他脱了行不行?我求您了叔叔……全虎一愣,我想是因为我居然开口称他为“叔叔”。而此时我自己也为脱口叫出“叔叔”二字而愣神。
    后来,我曾想,叫他叔叔应该有两个好处,一是把我们的年龄距离拉开,希望他念我们还小;另一个好处是,表示我服软了,不再和他拧着来。
    我不知道当时那一声“叔叔”有没有捅到全虎心里的柔软部分,他有没有产生过哪怕是稍纵即逝的恻隐或犹豫?当时“叔叔”全虎指着我眉心的胶棒并没有放下,局面僵持着,我意识到自己求得还不够劲,一时又找不到更到位的话,于是说,别叫他脱了,我脱还不行吗?
    “哼哼,哼哼……”停了好长时间,全虎突然冷笑起来,这一声让我毛骨悚然。
    全虎终于把胶棒松下来:“靠墙站好!”他吼道。
    ……我靠着墙,砖墙的冰凉我至今不能忘记,它透过我的脊椎,渗入我的心。
    靠着墙,我心里踏实一点。因为我猜测,接下来很可能是一顿暴揍,背后有个依托,至少不至于腹背受敌,招架无力——这是遭遇危险时的基本常识。
    我们什么病也没有……我紧挨着墙说。
    我说着便毫不犹豫地拉下了裤子,褪到膝盖处,以证实自己清白。其实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我们还是孩子。说我们有病是找茬,是诬蔑。
    我的果敢,让在场的凡凡吃惊。事后,凡凡对我说:“靠,吓坏我了,以为这一次你肯定栽了……上当了。”
    我说,哪有那么笨,看不出当时的危险?那天,不是你,就是我……祸是我惹出来,当然该我承担,我当时不那样做,全世界都要扇我耳光啊。再说,看你那么恐惧,真怕你被吓傻了,尿裤子。
    “我也就是喊得汹,”凡凡说。“不哭不喊又能有什么便宜,他们最恨的就是死扛的。”
    我说,有想到很可怕吗,当时?
    凡凡问:“你呢?”
    有啊。
    凡凡说:“真有那样的事诶……你没听过?”
    我无语。在新加坡听说过,在这里没。
    “要是那天真被做了,你会怎么样?”凡凡问。
    我说,你说呢?
    凡凡说:“照你这个脾气,弄不好……”
    凡凡最终也没说出弄不好我会怎么样,是拼了,还是自己把自己毁掉。总之,他以为,那天要是那人真欺负我,事情一定不可收拾。
    我沉思了一下说,还真没想过。
    凡凡说:“要是真遇到坏人,弄不好两个人谁也逃不掉。”
    我说,总希望有一个能逃掉。
    希望有一个能幸免,当时,这是真实的想法。把危险和屈辱留给自己,这也是真实的。其他,不容多想。
    …………
    看我“忽拉”一下替同伴解了围,全虎冲我走过来,像先前那样靠近我,也像先前那样紧盯着我的眼睛。这是我最惧怕的一点。他下一步想干什么无法从他脸上觉察,眼睛从来不看接下来的目标。事实上,当他眼睛一动不动看住我时,一个狠毒的举动已经酝酿在心。
    小警察在门口说:“行了啊全虎,你还真来劲了。”
    “没你什么事儿。”全虎不买账地说。
    “怎么说话呢?今儿我夜班,有什么事不得我担着。”
    “我片上抓的,我负责。”全虎说,“这些小杂碎,不教训教训,能把天都给你拆喽。”
    他用警棍抵住我肚子,说准确点,是耻骨而不仅仅是肚子。我立刻感受到那种冰凉和坚硬,整个身子都绷紧了。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最直接的想法是不能让他伤着我的宝贝,于是,我本能地一闪,就在这时候,胶棍一滑,重重地擦过我腹股沟……
    噢!我忍不住叫了一声,身子整个转过来,这表明我特别没经验,我失策了。我侧身对着全虎,给了他一个绝好机会,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迟了。胶棍猛地抽了我的屁股……
    这号人,天生的心狠手辣,把羞辱他人视为快乐,甚至是娱乐。他枯燥的职业生涯由此而变得津津有味,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守夜日不再那么难打发,他一旦进入所谓的职业状态,整个神经系统处于兴奋状,眼睛全他妈是颠覆者……后来,当我在媒体上看到那些跟城管、协警玩命的报道时,丝毫没觉得不可思议。我想,被羞辱真的是可以让一个人豁出命去的。
    然而,当时我并没有要跟全虎玩命的念头,我显得很懦弱,也许我太知道强权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我能做到只是死命保护自己,不再遭受重击。
    我说,叔叔,不可以……不可以……
    胶棍再一次打在我大腿上,疼痛向周身弥漫,那是一种能阻断呼吸的闷痛,我没齿难忘。
    我哭了吗当时?记不很清楚了。我只记得那一刻我视线是模糊的,也许是眼泪;也许是因为痛而迸发的冷汗,迷了眼睑;也许是满眼金星。总之,紊乱的情绪让我处于半清醒状态,而还算清醒的那一半,支撑住一个念头,就是死命躲避那胶棍,那太可怕了,我听过骨头断裂的声音,我不要被打成残废。
    我听见凡凡在哭喊:“……不关他的事,小钧不是干这个的……真不是!”
    这是一种多么凄惨的情景,今天我回忆起这一幕依然可以泪眼婆娑。世界上还有比两个男孩同声哭嚎更让人揪心的吗?即便他们有错,既然哭了,求饶了,怎么也该动一动恻隐之心了吧?
    正混乱,小警察过来抓住了全虎的胳膊:“你他妈喝大了啦?撒什么疯?!”跟着,审讯室又进来了一个人,起先我没看明白他是谁,只觉得是官大一级的人物。后来,当我慢慢缓过神来,终于看清那人时,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天底下竟有这么戏剧性的一幕?而这一切绝非发生在小说、电视剧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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