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蓝焰火﹒上部 7、炸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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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炸鸡店
我和“泪心男孩”见面回来,记完一天的流水账,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
我有记日记的习惯。过去在游泳队,教练要求我们每天必须写300字训练笔记,渐渐也就养成了习惯,内容自然是越来越杂,有时就是一些人名、电话,记录的一些闲聊内容是不带标点的,还有许多替代符号,只有我看得懂。现在想来,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要是没有这习惯,也就没有我今天的这个纪实了。
……我躺着,分辨不清自己是兴奋、紧张,还是觉得挺没意思的。我就这么进入北京生活圈了?这就是我要的生活?从一个群落进入了另一个群落,我怎么就摆脱不了呢?也许根本就不必去刻意去摆脱,人性本来就是不可违背的;也许,我潜意识里根本就不想摆脱,要不怎么那么快又发现北京盖无处不在。没有寻觅哪有发现?!
“北京盖”,这真是个绝妙的专用名词!
在胡同里,“泪心男孩”一个劲跟我讲他的风流韵事,说着说着,突然就发现我反应淡漠,心不在此,顿时就没劲了,好像整个气场被我破坏了。“操——”他冲地下狠狠啐了口唾沫,“说什么呢我?”
他垂着头,看着地上两个人长长的身影,良久。
我正想告诉他,我在听呢,从头到尾都在认真听,没开过小差,我听人说话从不插嘴打断,自小养成的习惯……可没等我开口,他便搭住我肩膀,叹息着说:“回吧,穿得那么单,该扛不住了。”
我说,没事,我一点都不冷。
他说:“走吧,约到你我很开心了……没想到你这么帅。赚了。”
我说,我怎么坐车啊?
他扑嗤笑出声来,说:“送你喽。”
“泪心男孩”在火锅店门口重新取了自行车,然后推着,把我送到车站,那会儿街上的行人很少了,车迟迟没来。他问我:“还能见到你吗?”我肯定地点了点头。他一手扶着车,另一只手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摸了摸我的脸:“好白,比女孩还白……爷儿们不长痘,少见……”我没回避。
他的手很粗糙,当时仅仅只有这感觉。
后来,我明显感到他对我使了点劲,想把我拉向他,要是当时我也有这念头,顺势一倒,一定是个温情的抱,没准还是个吻。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朝反方向犟了一下……他没勉强,头偏在一边说:“车来了——”
车来得是不是太是时候了?抑或是太不是时候。
我都上车了,他还在叮咛我:“知道坐几个站下吗?换地铁的时候看清楚喽,方向是朝……”
等车发动了,我才想起来,忘了跟他提介绍我打工的事。
这一晚,我睡得很累,“泪心男孩”那张清瘦的脸一直在我眼前晃动,搞不清自己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没有脂肪的骨脸,衣着落伍的穷学生,永远让人觉得该打理的鸡窝头,打那晚起我一直觉得这种搭配挺性感的,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今天。
有一个细节我必须说明一下,因为我给你们的印象一直是个黑小子,而且还不是一般的黑。“泪心男孩”怎么可能说我“好白”,“比女孩还白”?别以为我写错了,其实没错。我的黑就是后天的人为的,而天生却是个白坯子。
撞车以后,我在医院躺了好久,没法出去野,好长时间都没好好见过阳光,皮肤的本色就显出来。加上到了北京,完全是北方气候,日照总是温温的,紫外线摄入很少,使我的肤色越发地白了。那会儿,我给人的印象就是肤色超乎常人地白,头发和眉毛又特别黑,这种强烈的反差让我看起来十分抢眼。内地人以白为美,让我占了便宜。
我的白一直维持到后来遇到丁丁哥,在他的打造下,才发生了根本性改变。那时,他的工作室刚开张,从日本引进的“美黑”技术和设备,从法国进口的助黑油膏,正找一些帅哥替他打牌子。见到我,他眼睛都亮了,说“正找你这款打招牌,替哥做点贡献吧。”丁丁哥说我身架子大,有肌肉,做“美黑”效果一定好。可当我把衣服脱了,他又犹豫了,看着我光洁的胸背,他不忍心把我弄黑,而之前他极力主张美少年都必须suntanning(太阳色)。后来,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丁丁才答应我。是丁丁哥把我瞬间恢复到野孩子的样子,我感到那才是真正的我。那次,因为和丁丁哥还不熟,没好意思把屁股全“晒”了,局部留下了我身体本来的颜色。这段事我以后也许会说到,再说吧。
…………
我在北京打的第一份工确实是“泪心男孩”介绍的。那晚见面以后,我在网上里跟他提了这事。他好奇怪,说:“你不像缺钱花的。”我说,是不怎么缺钱,但我有其他理由。他说:“能说下理由吗?”我说,你就别管这些了。他说:“太突然,让我想想,跟同学问问。”我说,行,只要能挣钱,什么工作都行。他后来给我四个字:不可思议。
几天后,他在网上告诉我有了一份工,原先是他同学的,因为白天的班,他同学要上课,做不了,问我可不可以去?我说,行,我的课大多是晚上,要遇到白天有课,就翘课啦。他说:“那好,你就先试着。”
那份工是在一家快餐店,跟肯德基似的,也卖炸鸡,也是一家连锁店,但规模和肯德基比差远了,全北京也就三四家吧。中国人曾经想打造中国式肯德基麦当劳,不让老外把中国快餐业霸了,但没多久就倒闭。后来我想,中国有烤鸭,干吗非做炸鸡生意跟人家去争?
后来,我就在那家中国炸鸡店打工了。
我去炸鸡店面试,很顺利就被录用,当天就换上T恤式样的红色工作服,围上长围裙开始工作。我刚到,自然是不能上零售柜台的,也不可能让我进厨房炸鸡,那是个技术活。我的工作就是不断把厨房的成品传递到前面柜台,按柜台上的指令把食物打包。说白了就是杂活。顾客少的时候,门店经理还会安排我们干一些零活,比如清除油渣,清理垃圾箱,拖地什么。我的这份工是炸鸡店最底层也是体力付出最大的活。
这没什么,但由于我的伤并没有完全好,有些活干起来就不那么利索,比如要把一个一米多高塞得满满的垃圾桶从后门运出去;比如,供货车到了,我必须去卸车,那些食用油桶至少25公斤,冰冻的鸡腿一箱也不轻,记得是30公斤到50公斤两种规格。干这些活,我曾经断过的肋骨就有点痛,痛的感觉严重时,一直会传递到肩背部。我除了尽可能小心,改变一下受力点,使点巧劲,没有其他办法。谁会相信我这么大个子干不了这些。我受过伤的事跟谁也没法提,干活拿钱,干不了活回家歇着,道理太简单了,这年头使苦肉计谁搭理你?!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北京同样不相信眼泪。比莫斯科还不信!
我的活每天六小时,一百三十二块,是学生勤工俭学的待遇。
那会儿没法考虑这一百来块钱挣得值不值得。一切都需要从零开始。
累不是太大的问题,柜台上的传令我听起来比较累,这是比较头大的。为了减轻工作强度,一般柜台传令都非常简化,比如,两份炸鸡腿,一份大份的薯条,一份大杯的可乐,喊起来就是:“俩腿一大饮一大条”。北京话本来含混,加上快,加上接二连三,加上我对北京话不适应,几种不利因素,造成我经常出错,好在柜台的小姐姐对我客气,不时提醒我稳住,别慌!有时免不了要重复一遍甚至几遍,男生就有些着急:“哥们,中国话听不懂怎么?”“这活我们怎么做?白(痴)不白(痴)啊?!”说话特冲,顿时让我脸红。即便女生出于对我的好感而多有原谅,我也不能老让她们一遍遍重复,这在店堂里是很尴尬的,而且确实也影响到销售的速度。看着顾客的队伍长起来,经理的脸开始沉下来。即使经理不说什么,我也不能原谅自己。因此,凡做打包的活,我总是汗流浃背,付出超过常人几倍的力气。
店里的小姐姐们觉得我流汗的样子很帅,每根发梢都湿漉漉的,脸红嘴唇也红,生命力特别旺盛的样子。她们说,北京的男孩痞,什么事都不打紧,什么事也不会叫他们出汗,看着一个个都像小老爸似的,特没劲。我不让她们这么说。
六小时是非常难熬的。下了班,我还得去上课。时间紧了,车子踩得飞快。有次,过马路,我糊里糊涂,没看交通灯,脑袋还被路边执岗的大爷用小旗杆结结实实敲了一记:“玩命呐小子?”北京人实诚,心善。
到了课堂,老师讲什么,我压根听不进去,耳朵里似乎塞满了炸鸡店柜台上的传令,一忽儿就睡着了。班上的女生见我萎靡不振老睡不醒,便打探,问我是不是通宵打电玩了?最近玩什么啊?攒了多少积分了?好像我就是个玩主,花花公子。
那段时间,彤姐替我找了个老太太照顾我生活——也就是后来我认她做干妈的那位,老太太是上海人,因为女儿在北京生孩子,专程过来服侍女儿。她女儿和我们住一个公寓区,两幢楼遥遥相对。
半年后,老太太在北京待不住了,一定要回去,我姐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再住一阵,一方面照顾小外甥,一方面照顾我。其实,我没多少事要照顾,也就是洗个衣服,一天做一次饭,有时帮我整理一下卧室。老太太上海菜做得很地道,还会做一些西餐口味的菜,比如蘑菇烩鸡、素菜色拉什么,彤姐喜欢她做的菜,于是,回家晚饭的次数就多起来。
这就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在家我要人照顾,一切都有人为我打理得井井有条,可在外,我却是个一天挣百十块钱的打工仔。我不知道彤姐要付干妈多少工资来照顾我,要是那样算起来,我在外面挣得这份钱真的是很可笑哦!
老太太是个非常精明的人,不仅年轻人的事她全懂,而且还能以十分理解的态度对待。那天,她拿着我的衣服对我说:“弟弟,你最近的衣服油味很重……”她说,从古到今声色犬马最伤身体了,你可要爱惜自己啊!她以为我一身油味是在声色场所混。但她说:“我是不会对你表姐说的。”她似乎真的说到做到,从没跟彤姐说过这事,后来,彤姐发现我在炸鸡店打工,并不是她“告密”。
我到上海工作时,干妈早已经回到上海,那时候她离我住的地方不近,但仍然主动要来照顾我,她说:“弟弟最服我了,我也最知道弟弟的心相,别人照顾他是不行的,我也不放心。”她私底下对我说,“其实依你的年龄,你是我孙子,我也把你当作自己孙子看。你要叫干妈就叫吧,把我叫年轻一点,我何乐而不为?”老太太真逗。
直至今天她依然给我洗衣服,洗内裤和袜子,她自己用小保姆,却不让小保姆洗我的衣服。这情况跟我既打工又用人照顾如出一辙。
说到油味,真是一个难忘的记忆,我不是个怕油腻的人,平时吃得荤一些也没所谓,但炸鸡店那股特殊的油味让我难以承受。一天下来,我完全吃不下东西,闻到油味就打恶心。开始几天还好,没过三天,我不住地打呃,后来就有吐,上班前我不敢多吃东西,怕临了全翻出来。有几次,我正忙着,闻着一阵阵冲鼻的油味,突然就恶心了,只好奔出去全吐完。玩了,擦擦嘴接着干活。店里的同伴问我怎么回事?我只能胡乱搪塞,说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那阵子我真的有点撑不住了,但我必须撑下去。谁让我在新加坡犯了那么严重的事?谁叫我犯了事还一头撞车上闹得妇孺皆知?谁叫我20岁了还找不到人生方向?挺好的“新大”学生闹成今天这样,全都是自找的。我自己不撑住还能怎样?
可我吐得越来越厉害了。我感觉自己一下子瘦了许多。晚上回家看着浴室里的镜子,我突然就自艾自怜起来。干妈叫我爱惜自己,可我做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