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19、厮杀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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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厮杀
    算起来,我已经有五年没有去爱丁堡公寓了。
    其实,每次我回新加坡,总要抽时间去看一看马丁,一般安排在回去后的第二或者第三天,直接去画廊。那一年,不知为什么,我感觉特别该去,客观原因是马丁身体状况不好。6月的时候我就听安东尼说了,我答应要去看他,但一直没有兑现。
    十月,我回新加坡之前,正着手写一个叫《玩转黑白》的故事,那个故事多少有我的影子。事隔五年,许多事情已经模糊,写的时候感到特别艰涩,当时的场景是似是而非,不能确定,许多转折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就那么发生了。我特别需要借这次回新加坡的机会,找回一些当年的记忆,其实也未必真能找得回来。但当我走进马丁的爱丁堡公寓时,突然心头一紧,意识到往事并没走远,一切恍若昨天……
    新加坡的居所通常比较经济,除了生活必须,没有太奢侈的空间。“爱丁堡”虽然位于新加坡顶级地界,但也属于这一类,没有专属的会客区域,起居室和厨房连为一体,也就是吃个饭、饮个茶而已。寓主的活动空间主要在卧室,书桌、电脑等日常生活设备通常也搁在那里——这和马丁的财富和身份不大相符,和Mertin画廊的气派和奢华也不相称,但从中也折射出马丁个人生活的尴尬和对私人空间的谨慎态度。
    当我再次走进马丁的“家”时,我有一种感觉,好像时光在这里毫无推进,一切都和五年前一样,看不出任何变化。依墙一长溜白色壁橱看起来是那样熟悉,连床头柜上我的照片也还是五年前的——那会儿我可真年轻,面颊还留着圆润,淘气的目光里夹带着不羁,而现在这些早已经不属于我……
    一个人的生活毫无变化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活体的新陈代谢似乎已经死亡,留存的只是生命的形式。用马丁的话说,自从我和他“决裂”后,他俨然一具行尸走肉——这话他是对安东尼说的,从安东尼嘴里转述出来,显得尤其惊心。这也是我五年来一直怕去见马丁,又不得不去完成良心救赎的真实原因。
    我去的时候,马丁不在公寓。自从他心脏出现问题后,每天照例要在太阳落山前去附近的公共花园散步,过着一个迟暮老人的生活,而事实上,他离五十岁生日还差几个月。
    安东尼对我说,已经手机通报了马丁,马丁一会儿就会回来,让我就在公寓等他。我表示没问题,“今天我是专门留出时间来看他的。”
    我在沙发上坐下……这张酒红色的沙发以前我经常坐,一些不好的事也曾在这里发生。记得有一次我在这张维多利亚式的高背沙发上睡着了,梦见一条巨大的白色蟒蛇正在吞食着一只洁白的羊羔。蟒蛇的身体奇怪地鼓起来,它蠕动着,显得非常痛苦,但执意不愿意把羊吐出来……奇怪的鼓凸沿着蛇身一路向下,随时要迸裂的样子。
    我被这恐怖的互残梦境吓醒后,长时间坐在沙发上闷闷不乐。我呆呆地想,从蟒蛇身体里迸裂出来的羊会是什么样子?它还是一只羊吗?抑或已经变成一头浑身沾满血污的狼。至于羊怎么会变成狼,这个问题当时我倒真没想过。
    事实上,这里确实诞生过一头狼。
    狼没有诞生在荒蛮的山谷,而是在一间看起来很西洋、很雅致的公寓里咆哮着站立起来,它扒下身上那张温润洁白的羔皮,完成了从羊到狼的蜕变,一跃成为毛色支楞吃相难看的虎豹同类——也许这就是当今的传奇,城市的寓言,专属于我的童话……
    说来也奇怪,有一阵,我走进爱丁堡公寓马丁的居所,总感觉哪里冒出来一股怪怪的如同血腥的气味,特别刺鼻。于是我怀疑,公寓的哪个旮旯里藏着一张蜕下的羊皮,没准还是血淋淋的,要不那味道不会那么膻涩。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悄悄打开那些漆成白色的壁橱门,一个挨一个地查看,想知道橱柜里到底有没有类似血淋淋的羊皮之类的东西,否则我老是不能安心。
    我当然找不到蜕下的羊皮,但它去哪儿了?我疑惑。
    好了,不说这些惨兮兮瘆人的事了,回到我当时生存的环境中吧——
    由于我去电视台没有叫上猫儿,让她特别恼火,她说当初荷莉说好,节目录制的当天,邀请她一起去电视台,我怎么就撇下她了?猫儿觉得这件事太值得怀疑了。我没敢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她,要是告诉她荷莉和马丁当时发生了争执,指不定她还会生出什么疑惑来。
    猫儿心里不痛快,就一个劲地和我过不去,给我看脸色,摔我的电话,还当街甩我而去,让我在众多路人眼前难堪。
    女人的弱点在猫儿身上一点点显现出来,而且越来越严重,几乎成了缺憾。原先初恋的美好被喋喋不休的争吵所代替,美感被沮丧抵消。这让我很后悔,后悔过早把一个女孩变为女人。
    把一个小女孩变为一个小女人铁定是男人的错,男人不冲动就不会犯这个错。错误的代价是必须忍受小女人的蛮横和无理,让她作为被害者而声讨你,报复你,竭尽所能折磨你——这是让全世界许多男人痛不欲生的事,恨不得时间能倒流回去,恨不得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那兄弟给摘了,但一旦醒悟为时已晚。
    我是多么坏脾气的一个人,家庭环境造成我多少有点傲娇,但在猫儿面前,我发现自己非常能忍受。我学会忍受的一刻就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不赦之罪的时候。
    起初我很憋闷,自己都还是大宝宝,凭什么哄着你?自从和马丁有了那层隐秘关系,那种憋闷反倒被释放了。仿佛是一种报复,仿佛是破罐子破摔。
    本来,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再和猫儿在一起就挺别扭,我又撒不好谎,心里有事必定脸臭,脸一臭准让人看出十有八九心里有事。过去,采取能躲则躲的办法,现在好了,猫儿的不义成就了我的不仁,她老跟我闹,我就有了冷淡她的理由。
    我曾说,我因为忍受不了骄横的小女人,才去向一老男人讨安慰。貌似理直气壮。其实我根本搞不清这里头的来龙去脉因果关系。
    她哥哥马修为这事也找过我麻烦,他说:“Tong你这混蛋和我妹妹到底怎么回事?”我说:“你妹妹的事去问你妹妹!她特别操蛋!”我一急北京话就出来,新加坡人听不懂“操蛋”是什么,只知道是件严重的事,严重到几乎不可调和。马修威胁我说:“你要是甩了我妹妹,白占了她便宜,我一定废了你!不跟要你条胳膊也要破你的相。”
    他问我信不信?我说,信!怎么不信,干吗不信?还说,扎我一刀不就是给我挂个勋章嘛,拉花脸更好,带道疤我正好去投奔黑社会,要不人家还嫌我嫩没匪气!
    我满身的狼气正没地方发泄呢,有机会斗殴斗气还不让我抖擞抖擞?
    猫儿后来也一再对我软硬兼施,她说:“老天白让你长了一对好看的黑眼珠,那么不识好歹,也不看看比我好的女孩世界上还有谁?”我不知道这话是不是打到我心里去,反正当时我的心猛地被戳痛,眼泪都快掉出来,但嘴上却不示弱,贫嘴油滑地回击:“老天让我长了一对大大的黑眼珠,我用来对你翻白眼!”我又说,“猫儿你别激我,这辈子找不到比你好的女孩,我自宫!”
    新加坡的年青一代哪里懂“宫刑”,说了也白说。反正在新加坡我许多话都是白说,找人吵架都不爽。
    女人和男人之间心理上的不平等,往往会造成情感裂痕;男人和男人呢?我以为同样,只不过,男人和男人之间有太多的秘密要保守,隐秘的关系使许多事沉在水底,不那么容易显现而已,但只要存在着心理上的不平等,问题早晚会浮出水面的。
    有段时间,我对马丁的感情特别复杂,一方面我特别恨他,是他把我的生活弄到一地鸡毛不可告人,好象每天都有许多事情需要藏藏掖掖;一方面又为他营造的那些对我来说特别新鲜的人生境界所吸引,它到底满足了我最原始的生活欲望,而且变幻莫测,新奇不断。
    仔细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我内心深处特别需要马丁的呵护,以弥补我生活中的“关爱缺失”,他的阅历是明摆着的,高我好几个层次。我是什么小屁孩?一点阅历也没有,一点社会关系也不存在,我不寻求马丁呵护寻求什么?我不信任马丁还有谁值得信任?
    我一度哄骗自己,只要是感觉马丁有什么不对,那都是我自己幼稚;要是感觉马丁有错,那一定是我自己错了。即便真错了,全错了,错得一塌糊涂,那不也是为了寻求“关爱”而付出的代价吗?
    付就付吧,我就那么输不起?我没什么输不起的。光棍一条。
    我在如此这般矛盾、错乱的心情中,努力去发现马丁的好,渐渐,真感受到一点爱的况味,以致于当马丁多少有点古怪地对我说出“Tony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时,我竟然有点感动,继而咂咂味道又觉得好激动,仿佛一百年都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以后一百年也不会听到如此真切发自肺腑的表达……
    但问题终于还是出现了,随着和马丁的关系缠得越来越紧,我和他之间裂痕也在渐渐显现。
    有许多迹象让我开始怀疑马丁是否真为我好?如果他不为我的今后的发展着想,那么所有对我的好只有一种解释:我只是他私有的一件玩物,用以填补他精神世界的空虚。
    疑惑最初当然还是去电视台做节目那件事引发的。
    那次节目,虽然是午夜档,还是有不少亲戚朋友看到,很快就有人电话我:“Hi,Tony,我们看见你上XGTV了,好靓仔哦——”
    “Tony啊,什么时候长成大小伙子了?我们印象中你还是个小孩呢。”
    我呵呵一笑,说:“特别LOW吧?”
    朋友说:“不是啦,很有明星相的——那是我妈说的,她好喜欢好喜欢你,都快成你的粉丝了。我们全家都有看电视哦。”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我在朝艺界方向发展,而且一定有公司辅佐我,我说什么他们都不信,做任何解释也没用,于是,我只能说:“我不适合做那个。我自己有数。”
    我说完“不适合”,心里骤然一紧,因为这完全是马丁的口吻,他老说我这不合适,那不合适,当我不自觉地以马丁的腔调来否定自己时,突然觉得,马丁的那句“你不适合”是附加在我身上的一句魔咒。他以专制、私利的爱剥夺着我自由发展的空间。
    事实上,马丁最终也没有说出我适合做什么?即便后来我到上海工作,他还是认为我“不适合”。我一直在等待……等他说出我最适合做得那件事,直到我心灰意冷再也没有耐心……
    马丁在我和猫儿的事情上,扮演了一个非常卑劣的角色。虽然这里头有我和猫儿自己的问题,但马丁的破坏性非常之大。只要我和猫儿在一起,他就给我打电话,而且接二连三地打,约我去这,去那,借口有这事那事,无非是要我赶紧结束和猫儿的约会,抽身走人。他甚至会出现在我和猫儿约会的地方。有一回,我和猫儿在一起吃饭,正吃着,一抬头,看见马丁的白色“保时捷”就停在饭店的玻璃窗外,当时我差点没把手里的盘子朝玻璃砸过去。感情正处在十字路口的我们,哪里经得住雪上加霜,横刀夺爱?
    后来,马丁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佯装碰巧,出现在我和猫儿约会的咖啡馆、快餐店和其他任何地方,甚至坐下来和我们一起用餐,主动为我们买单,剥夺我和猫儿单独约会的机会,阻扰我和她亲近。
    接连几次“碰巧”,猫儿就犯疑惑了——再傻也不可能不存一点疑心,她多次诘问我:“你和马丁现在是什么关系?”我搪塞说:“他想帮助我在新加坡发展,挺好的一个人,社会人脉也特别广。”
    猫儿尖刻地说:“这么些日子也没看见他帮你发展什么,那单为ZZEGNA拍广告的活不是他替你回绝的吗?这么好的机会都放弃了,你怎么发展?”
    我强词夺理:“那是一个内衣广告……人家马丁有自己的见识,他多精明的一个人,他认为有些事不适合我。”
    猫儿说:“什么不适合,事还没做,怎么知道适合不适合?”
    猫儿真的比我成熟,有见地。我心里认这理,但不能让她继续把事情往明里挑,只能说:“开始不是你鼓动我去结识马丁的吗?说他是多有名多绅士的一个人……”
    猫儿指着我的脑门:“Tony,我觉得你就是头猪!”
    只要我和猫儿接触,马丁就会时时提醒我他的存在。他几乎是有意要让猫儿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非简单,这就捅了我的心病。我曾经求过马丁:“你别老搅和我和女友的事好吗?这和我们之间的接触不相干。”每逢这种时候,他知道不能硬来,总是以温柔的表达我来打断这个话题,说许多缠绵的话,甚至是亲我,说他怎么怎么在乎我,我对于他又是如何如何重要,他一再保证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不让情感破环理智。
    但事实是“情感”永远在破坏理智。爱是最不接纳理智的一种感情。他屡次承诺,从不兑现,直到我无可奈何,感到除了放弃猫儿,再无其它办法——就像湿手沾了面粉,索性把手剁了。我无药可救了我。
    有一阵,我非常消沉,我惶恐地想到,猫儿也许是我生命中最后一个真爱的女生了,从此我也许就和女人无缘,她们再也无法接纳我。想到这些,我心好痛……19岁,我就尝到了心痛的滋味,而在这之前,如果有人对我说心痛这回事,我会觉得他妈的特别矫情,特别荒谬。
    只有在梦中,还有和猫儿欢乐的瞬间——梦里的我们比现实中还小,像两只惊惶的小动物,躲避着人们的视线,匆匆亲一下嘴,激动得浑身颤抖——倏忽醒来,发现自己满脸是泪,连枕头都湿了。
    许多事都太琐碎了,我不能仔细说,但有几件事,我必须多占用一点篇幅,因为,它终于让我看到,我和马丁之间的对峙,实际上是情感战场上的一场见刃见血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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