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白画廊 1、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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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语——
从今天起我将来叙述这个关于我的故事。
很久以来,我一直在寻找叙述这个故事的方式,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别在叙事过程中用情太深,以至故事无法继续,半途而辍。
说这个故事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它是切身的痛。我几次下决心开始,都打了退堂鼓。好了,现在,我终于有决心来叙述这段已然淡忘的往事了。
我把这个故事取名为《白画廊》,因为它确乎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颜色。
白色是光谱中所有颜色的混合。白色是一个极端。当三原色的混合达到一个峰值,也就形成了明度最高,无色相——这就是物理世界的真相。一个被隐藏的真理。
或许,你会由此联想到一切与两极有关的事物——阴暗和通透,诡谲和坦白,阴谋与纯真,乃至正与负,太阴与太阳,白昼与黑夜,生命与死亡,天堂与地狱……但是,真实的生活并没有那么复杂,没有那么多深邃的涵义,没有吓唬人的假模假势的哲理,甚至在很长一段人生中看不到对与错,真理与谬误——生活原本只是一场行为艺术,一次简单的、心的选择。这是一个专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故事。
这是一个男孩如何蜕变的故事。
这是一个俗故事。
仅此而已。
记住该记住的,忘记该忘记的;改变能改变的,接受不能改变的。
…………
1、庆生
某年6月的一天,安东尼从新加坡来,我正在上班,说好晚上去酒店看他。安东尼说,我待一个晚上,明天就要回去。
那天是我25岁的生日,我知道安东尼是为我庆生而来,是老马丁的意思,还是他自己,我一时琢磨不透。
那天偏巧公司事多,下班后匆忙招呼几个同事吃了餐“味千拉面”。席间没跟他们挑明请吃面的原因,只是暗暗走了下形式,算是给自己过了个生日。转眼,已经过九点了。
匆匆赶去安东尼下榻的酒店,一路上就嫌路堵,车想快也快不起来。
我和安东尼的关系很微妙,他是马丁画廊的助理,说白了就是一贴身秘书,我离开新加坡以后马丁才雇用了他,照理说和我没什么瓜葛,由于他和马丁的那一层特殊关系,隐约中我们之间就有点扯不清的关联。
每次我回新加坡都要去画廊看望马丁,不管我愿意不愿意,这已经成为惯例。每次去作礼节性拜访,要是遇上马丁有客,就由安东尼先接待我,于是渐渐就有点熟。今年春节我回去的时候,马丁正巧有一个重要客户,趁那段时间,我和安东尼还好好地聊了一回,有了那一回,安东尼也算是我一朋友了。
安东尼在酒店大堂等我,见了我礼节性地抱了一下,随即说:“生日快乐——”他英语真好听,口音纯正,这正是让我欣赏的地方,我还欣赏他身上的那股儒雅劲,这在我们这一代年轻人中间已经很稀有了。
“走吧,”我说,“我们去喝一杯——给我庆生,顺便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
进了酒吧,我才想到问安东尼吃没吃过晚饭?安东尼说自己近来很少有饥饿的感,显然是没有吃过晚上这一餐。我说:“那不行,难怪你瘦。男人就是要靠吃来维持体能的。”我坚持要去一家宵夜餐馆,他也就好脾气地从我,打了辆车,横穿过上海,到了沿江的“外滩3号”。
我们坐在木质的露台上,风有点大,但很舒服——六月是上海最好的季节,而进了六月上海的好天气也就不剩几天了。
安东尼问了我一些琐事,诸如家里有没有给我电话什么(这里我必须交待一下,我“家”在新加坡,在那里读书长大,现在爸爸妈妈长年居住在那里),随即就说到了马丁:“是他叫我一定要过来——”安东尼不提“他”的名字,也不称其为“先生”,这话我居然也听明白了,这就是我们交流中奇特微妙的地方。“——他说,25岁也算是个大生日。一个月前就给你去订礼物了,这次叫我一定要带过来交到你手上,替他……说一声‘生日快乐’!”
安东尼后一句话打了个结巴,显然是“贪污”了马丁话里的一个重要内容,按我对马丁的了解,他的原话极有可能是:替我亲他一下,说一句“生日快乐”。他是个极其注重仪式感的人,有时候,他的那些套路,让人觉得矫情,尤其对我们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特别显得多余。安东尼没敢照马丁说的做,他甚至没敢说出马丁的原话,是怕我讨厌,抑或是自己有几分醋意。
接过安东尼转交的礼物,我心里一阵温暖,眼睛都有点湿润了。马丁这人就是这样,能让人把他恨得几乎要下狠心撕了他,也能随时把你融化,融化到完全找不到你自己。
礼物很简单——一枚粗犷的金属戒指,很朋克的那种,上面有我的中文姓F,和我的英文名字头T。我至今不知道这枚戒指的真实价值,但知道马丁在这方面出手非常大方,这枚戒指的价值也许在它的品质,也许在它的工艺、在它的设计,总之,能肯定它价值不菲。
我低头把玩着戒指,默了很久,才轻轻地问:“他……最近好好吗?”
“不好。”安东尼说。
一句寻常的客套话,回答竟是“不好”,安东尼的回答让我意外。
“他最近身体很不好,还是心脏的问题,春节你见到他以后,已经两次进医院了。要不他一定会亲自来上海为你庆生。”
马丁心脏不好我是知道的,他的病和我父亲的很相似,但今年两次进医院我一点不知情。“进医院为什么没告诉我?”我急切地问。
也许有太多的理由,也许马丁嘱咐不要告诉我,安东尼显然无法很简洁地回答我这个问题——“他需要的是大夫和治疗。”安东尼说。
安东尼的话似乎在告诉我,你不能解除他的病患,而且可能加重他的病情——从他的话里,我听出对我的不满,而且在接下来的对话中,也证实了这一点——
安东尼:“他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开始的?”
“是吧……”我犹犹豫豫地说。
安东尼问我:“那时候,你干吗一定要那样?真的是那么不可调和吗?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虽然他问得狠隐晦,但我知道指的是什么,说的是哪件事,我觉得我没必要那么含蓄地来谈这件事,因为它毕竟已经过去了,再说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得很深的事。我说:“安东尼你指的是我撞车的事吗?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自杀?”
安东尼顿时紧张起来,解释道:“很抱歉……”他搓着手。“主要是我一点也不了解……不理解。我总觉得事情不会严重到非要以死来解决的地步——毕竟不是小说,不是影视剧。”
我沉默了片刻,说:“现在想来,事情真没有严重到那地步……可是安东尼,这件事和马丁现在的病没有直接关系。”
“我并没有这样说……”安东尼辩解地说。
“可我从你的话里听出,你认为是我的过激行为导致马丁犯了心脏病,而且从此一蹶不振——你是这样看的,也是这样想的——我,是不可排除的诱发因素。”
安东尼嗫嚅着说:“事实是马丁的心脏是从五年前开始出现问题的,现在越发严重了……”
哦,五年了……是安东尼提醒了我,这事已经过去五年了,我怎么一点时间概念也没有,五年时间多么遥远,又多么贴近,五年就这么匆匆过去了。既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为什么还要来重提?自杀,是一件多么愚蠢、多么伤人的事,它是我心上一道丑陋的疤痕。然而,一个试图自杀、在死亡线上被拯救回来的人,五年后,非但没有得到谅解,周遭的人还把马丁倒霉的病情归咎于他,致使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再次背上沉重的十字架,无法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也无处去诉说其中的原委,道出真相。
黄浦江对面的霓虹在熄灭,夜很深了,风反倒弱了些,我和安东尼面面相觑,好一会儿,他终于说:“今天是你的生日,我本不该说这些的……我这是怎么了?”他显得很自责。
“没事,”我推开面前的玻璃杯,说:“生日这天,反思人生应该是最值得做的事。这一天,每个人都怀有一份感恩之心,无论生活得好还是坏,都该感恩生活的给与,感恩生命所给与的这一切。这一天,不会像平时那么浮躁,对生活骂骂咧咧一肚子牢骚,不会怨自己生不逢时工资低还遇上了个老跟你过不去的上司,不会……好了不说这些,你离开新加坡之前,马丁还有别的什么话吗?”
安东尼迟疑了一会儿——他总是那么磨叽,迟迟疑疑,和我的急性子反差好大。后来,他终于说:“马丁让我代他好好亲你一下——”
我果真料事如神,不觉笑了起来,继而问:“你是表面答应,内心极度抗拒啰?甚至还有点恨恨的?所以,直到现在才把这个细节透露给我——”
“不是。”安东尼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明白了马丁为什么会对你那么好——主要还不是外形、相貌……”
“那是什么?”
“是性格。你笑得时候那么自我,也那么……阳光……好看。”
我说:“好了啦,不说了——来吧”,我张开臂膀准备接纳安东尼的拥抱,“来完成马丁交给你的任务——要不你回去怎么跟他交待?”
安东尼腼腆地上来,轻轻地在我面颊上熨了一下。
我玩笑地说:“哇,这么敷衍马丁交的差事啊,我可要打小报告的哦——”说着,我在安东尼脸颊上重重地嘬了一记。
回头看,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外夫妇正冲我友善地笑,我调皮地冲老人眨了眨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