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浮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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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要镇守的边池叫定真,是个户籍不足两千的小城。如此小城里,倒是驻扎了近三万的将士。
新的王府只有四间套房,残旧,矮小,比皇城的县府衙门还要寒碜。不过好在中庭有一株杏树,只一株,却让我高兴了好几天。
不知皇城内的韩王府,现在是个什么情形。我懒懒地不想去想,就如同我不想去想那人一样。
转世了,投胎了,那人却不在了。
上一世刻骨铭心的人,在这一世又不知何时能见,或是……如何相见。
“如果有下一世,你又尚未娶妻,那我肯定会嫁给你的。”
这是我对他许下的诺言,但我心中却隐隐地揪痛,惶恐地不知可否实现……
转来转去,儿时年华总易去,桃花红了又落,雪花飘了又融,转眼八年如梦,我十三岁了。
到了半大不小的年纪,但我却成熟了很多。这是必然的,因为我已经活过了三十多年。
到了定真城后,父王便开始教我兵马骑射,也开了他的书房,让我随意进去取阅。
父王的书大多都是兵法韬略,我虽然不喜这些,却也读了不少。学了五年之后,他竟开始让我学习统兵围猎了。
这让我很是讶异,毕竟受了原本世界古代男尊女卑的影响,却不想在这里,女将军并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
而此时,北方却发生了一件大事。
木泽国的怀安王谋反,朝廷大概是怕木泽国将战乱引入南方,便又赐了我父王五万兵马,给了元帅的兵印。
不过后来听说,这件事其实是齐皇后的意思,而且也有传闻,成德帝纵欲无度,身体似乎出了问题,放在我那个时代大概是得了肝硬化之类,所以一些朝政已交给了齐皇后处理。
而母亲也在不经意间,告诉我那日让我煮水奉茶的缘由。
本来,齐皇后是有意让我成为某位皇子的妃子的。大概是想拉拢忠良,却不想发生了那件事情,引得成德大怒,也只好让我们举家北上。
其实命运这个东西,就是一个偶然,改变了另一个偶然。
后来,我的哥哥娶了妻,成了家,也成了父王帐前的一员将领。
明纪1089年春,我也有了自己的第一队兵马。只三十个人,父王却高兴得像给了我整个天下。
然后等到了春末的时候,父王给我下了第一道军令,要我去剿灭一队山贼。
我记得我当时正在后院母亲那里陪她一起喝醇香的杏仁露,那略苦带甜的液体瞬间便卡在了嗓子里,险些呛得我背过气去。
我前世只是个给人打工的秘书,今世却要我领兵除暴安良,我何德何能?
母亲含笑着抚着我的头,告诉我:“你已经长大了。”
可母亲您却不知道,我还没坚强到去左右人命。
那日午后,我牵了自己的爱马,奔出了定真城。
此时暑气初升,灼灼地摧人眩晕,我寻了条小溪,放马去喝水,自己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兀自发着呆。
过了许久,西方的天际渐渐染了半分红晕,我才起了身子打算离去,就在这时,我忽地听到了一阵破风声,惊骇下却觉身上一凉,再一看时身前的溪水已不知为何溅起了大片,而一半全像雨水般淋在了我的身上。
我愣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再一看,一个少年已走了过来,在岸上拿起了刚才随着溪水一起溅起的两条鱼,冲我嘿嘿一笑。
“吓到你了吧,我没注意这里有人,得罪了。”他笑得万分顽皮,黑亮的眼里似乎有阳光在跳动,而我却呆愣了九重天去。
一时间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生了幻觉。
修长的身影,白杨般挺拔的脊背,宽广的胸膛。还有那双漂亮的眼,细细的,长长的,弯成了很好看的弧度,眼珠很黑,阳光投进去却变成琥珀一样的颜色,层层叠叠的犹如星辰般闪闪发亮。
记得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人的眼眸就像天上的繁星,而他的那双,绝对是我天空中最闪亮的那两颗。
几乎是冲口而出地朝他喊:“煌琰!”
他却一愣,尔后揉了揉鼻子闷声笑道:“煌琰?姑娘你认错人了吧,我的名字可不是煌琰。”
他的笑容很随意,露出了雪白的牙齿,然后半开玩笑地拿五指在我眼前晃了晃:“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我抬起头,继续打量他。
毫无疑问,这人的身形和轮廓与煌琰几乎相差无几,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是眼眸中流出的神采。
记得那世的煌琰,眼里的颜色是淡淡的蓝,忧郁,安静,却又温柔得仿佛可以包容一切。
而这人的眼睛里却是生命跳跃的红,炽热,活力四射,有如正午的阳光。
他见我久不说话,脸上多了一分着慌,看着我满身的狼狈,分外小心地问:“你没事吧。”然后很自然地用手背贴了下我的额头,“会不会觉得很冷?”
眼前的身影似是与多年前重叠,那个男子也总是用同样的动作,然后轻柔地问:“会不会觉得很冷?”
我不由得一震,才觉得恍如隔世般的怅惘。
突然记起转世时那老人的话。
“两个世界的人,多少会有一些相同的牵连,那人的样貌不会有太大的变化,而且他的名字里,会有一个煌字,或是一个琰字。”
于是我急切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突兀的问题问得他有些发怔,又黑又亮的眼睛微微眨了下。他细长的眉微微上挑,像是种打量的神情望着我,过了许久,他说:“希琰,我的名字。”
希琰——与煌琰只差了一个字。
也许,真的只是也许,我又见到他了,见到那个上一世让我爱得痛彻骨髓的男子了。
鼻子里一阵酸楚,我抬头望他,泪水便不由得滚了下来,与那些溪水混在一起,渐渐地滴落了下去。
他见我哭了,显得有几分无措,有些慌乱地退了两步道:“姑娘你别哭啊,我只是不小心弄湿了你的衣服而已,要不这样吧,我拿这条鱼来赔罪。”他将那条还张着大嘴的鱼递到了我身前。
我心中却是像针刺般地痛。
恍然间也明白了——转世,转世,原来还记得前世纠葛的,只有我而已。
我真的没忘记他,他却早已识不出我的模样了。
“对不起,我认错人了。”我起身理了理满身的凌乱,打了个呼哨,先前在一旁饮水的马儿几步便跑到了我的身前,我翻身上马,他却猛然拉住了我的缰绳。
“姑娘,我是不是见过你?”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是种若有所失的神伤,我心中怦然,以为他要想起什么了,却不想那神情短暂得宛若幽昙一现,转瞬便被种调皮代替,“你这个样子也没法回城去,我家就在附近,倒不如先跟我回去换件衣服,这更深露重的,小心着凉。”说完便不由分说地跃上了我的马背。
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已然霸道地将手环过了我的腰侧,拉着缰绳道了句:“坐稳了。”便催马奔驰在了这片野林里。
我心中只是无奈地想笑,尔后淡淡地去回想,他前世,可否有这般霸道……
就这样我被他连人带马地给劫持去了。直到夜幕慢慢笼罩,林子里缓缓飘来一股薄雾时,他方放慢了速度。
“你要带我去哪?”我平下了心,抬头问他。
他笑了,很爽朗,像个大男孩。
“是我家,就在前面了,看到那屋子了没有?”
我顺着他所说的方向望去,果然,雾气之中隐隐现出了几道朦胧的轮廓。
“你是山上的猎户?”我猜测着。他却笑而不答,只用下巴磕了下我的头顶,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他所说的家,不过是个破旧的庙宇。
里面很干净,没有脏乱的痕迹,其中一角铺了层厚重的稻草,大概是他睡觉的地方。在稻草的旁边,则是两只掉了漆的木箱子。
他打开箱子,翻了翻,便拿出了件衣服,递给我。
“你身上还湿着,别着凉,去后面换下来吧。”他指着佛像身后。
我仍有些犹豫,抱着衣服不肯动。
他依旧是笑,夹了几分调侃,道:“你放心吧,再怎么样我也不能亵渎神灵,我还要他保佑我这点儿家当不要被人偷了去。”
我不觉莞尔,心中也没了芥蒂,就起身躲到了佛像后,将自己的衣服褪了下来。
他给我的衣服是件锦织长裙,很是精细,虽然有些显旧但依然贵气十足。我不由得疑惑了起来,这人看起来只像山中打猎为生的穷苦百姓,又怎么会有如此贵重之物?
待我换了衣服出来,他已升起了火堆,穿了先前的两条鱼,放在上面烘烤。一阵淡淡的香气缓缓飘了出来。
“你的衣服呢?”他见我出来,便道,“我帮你烤烤,明天就能穿了。”
我将衣服递给了他,在他对面坐下,火堆的温度驱走了夜幕的寒意,我随手拿了根树枝,在木块里挑动着。
过了许久,那鱼香渐浓,我才抬起头来看他。
十几年里这张脸只在我的梦里出现过,如今终于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我看得几要痴了过去。
一世十三年,我跟他,都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前世的煌琰,是个一身朦胧如月光般淡然的男子……
而眼前这人,却像阳光一般干净爽朗,脸上也多了几分草莽之气。一旦笑起来,嘴边就挂了个深深的酒窝。眉毛也比煌琰略粗,显出了几分自由与不羁。不过令我在意的是他左边的眉骨,那里有道淡淡的月牙痕,像是伤疤又像是胎记。
忍不住伸手过去抚摸,这样的举动让他很惊讶,却也没躲,只是像习惯一样地半眯起了眼。
“这个伤痕,是怎么来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小时候我娘说是我出生时就有的,估计是胎记一类的东西。”
“是么……”
我的手停在他的额上,眼前却渐渐浮现出前世我与他濒死时的情景。
那时候,他伤的,大概就是这个位置……玻璃划的,月牙一样的形状……
正兀自想着,手臂上却忽觉一热,低头就看见条浑身裹满黑色的烤鱼被他举到了身前。我有些被吓到地往后躲,他却笑道:“这鱼又不是你杀的,你怕什么。”顿了顿又道,“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我接过鱼,那香味便直往鼻腔里涌。一天的奔波,也的确饿了,咬了一口,含在嘴里只觉香气四溢。
“你怎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他撕了口鱼肉下来,撑得嘴里鼓鼓的,含糊不清道:“身无长物,只好四处飘荡了。”
我不由得笑了,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满脸升起了一种怪异的神情,忽然对我道:“你这个小孩还真奇怪。”
“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他拿着手里插着鱼的棍子在空中一划,道:“明明只有十几岁的样子,怎么说起话来像个老嬷嬷?”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一口鱼肉噎在了嗓子里,呛得我直咳嗽。
他连忙过来拍着我的后背,脸上有几分坏坏的幸灾乐祸。
“我只说你的语气像个老嬷嬷,不过你长的嘛……”他用手指了指外面的天空,“倒是像极了月宫里的仙女。”
我还没顺过气来,只边咳边道:“乱说,那月亮上怎么可能会有仙女。”人类登月都几十年了,上面连水都没有,又哪来的仙子。
他却不以为然,依旧逗我道:“先前月宫里是有仙女的,不过现在没了。”
我以为他会说什么仙女现在就在眼前之类的混账话,却不想他竟是说道:“那仙女在天上看到了地下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婆’,心里自是悲伤难过,就只好羞愧地逃走了。”说完他便笑,胸口一震一震的。
我似是受了他的感染,也吃吃地笑了起来。胸口里似是慢慢涌入了什么,满满的像要溢出来。
煌琰他……可有那般笑过?忽地想起了前世琐碎,心中一抖,笑容便不知不觉地淡漠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便不再笑了,只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道:“你看看你怀中的鱼,都哭了。”
“哭?”我愣住,心里纳闷他怎么总是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条乌黑的烤鱼,仍旧冒着腾腾的香气。便抬手敲他道,“鱼都被你烤糊了,又怎么会哭。”
他却笑得调皮,学了鱼的样子道:“你看看,人家为了让佳人能享用美食,才被人烤成这个样子,而佳人却只顾兀自神思,对我这以身侍火的鱼瞧都不瞧一眼,悲从中来,人家当然要哭了。”
我忍不住又重重地去敲他的头:“你这人怎么这般不正经。”
“正经?”他鼻孔微张,不屑地冷哼,“那多没趣,做人嘛,就要像飞鸟一般自由,一辈子才畅快。”他站起身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才想起问我,“你叫什么?”
我想了想,也不打算瞒他:“娉兰,华娉兰。”
他哦了一声,半眯起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便不再说话,只看着庙门外的天空发呆。
今夜是十五,斗大的月亮如银盘般地垂在天幕上,外面的地面白得像铺了层雪。
“你冷不冷……”他像是无意识般地又问了我一句,说完后他也觉得不可思议,神情有些尴尬,只挑了些木头丢进了火堆。
我抱着膝盖,只听那火堆里偶尔噼啪的声响。忽然觉得肩上一暖,他身上的那件外衣已披在了我的身上。
泥土和芳草香味,紧紧地将我包围了起来。
这时庙门外忽地响起了一阵嘈杂声,远远地便瞧见了三匹骏马奔驰而来,我立即鼓起了满身的戒备,右手也握住了藏在腰间的匕首。
而希琰却没有半分紧张的样子。他叼起了先前的鱼骨头,脸上全是随意的笑容。
瞧他如此,我也没有理由再去防备下去。不知不觉间,我竟已开始无条件地信任他了。
不是因为他有一张酷似煌琰的脸,而是他身上的气息,我虽然不是个盲目的人,但却是个忠于自己切身感受的人。
总觉得这个叫希琰的人身上,有我最熟悉的东西,或许他的灵魂,在上一世,就是那个与我纠缠至死,仍不肯罢休的人……
三匹马很快便到了庙门,仔细一看原来马上只坐了两个人,最后一匹马上驮着的是两个鼓鼓的麻袋。
打头的是个粗壮的胖小子,马还未停他便跃了下来,几步到了希琰身前,脸上全是一副灿烂的笑容。
“大哥!今儿可是大丰收啊!”
他指了指后面那匹马上的袋子,说道:“昨儿个我领了兄弟们在西北山道上候着,嘿,隆城那个姓张的太守还真他妈的从那儿过了。这龟孙子可真没少刮了东西,那可是满满四大箱子的银子啊!”
他兴奋地解下了那两个袋子,果然叮叮咚咚,全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而我却察觉出了他们言语中的不对,禁不住问道:“你……是做什么的?”
答我的是那个胖子:“这你还瞧不出来吗,我们是拦路打劫的山贼啊。哎,对了,大哥,这女孩是谁啊?”
我耳朵里似是没了声音,手上一松,那烤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然后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在脑海中连成了线。
怪不得他的箱子里会有如此华丽的衣衫。
怪不得他没有告诉我他不是山上的猎户。
原来他是山贼。
那个父亲要我近日剿灭的山贼。我心中乱了,乱得难以理清。
我只迅速地跨上了自己的马,不管不顾地往山下冲了去。
我听到他在我身后喊我,声音急切。我却心慌得找不到留下的理由。大脑里也是一片空白,只能不停地策马在草地上毫无方向地奔驰。最后跑得热了、累了,身上黏黏的全是汗水。
我勒住了马,翻身下来,靠在树上,不知不觉,泪水便流了下来。
十三年,一世又一世,分别了,不知能否相见,终于见到了,他却忘了一切的一切。
如今,还成了我的敌人。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上天跟我开的玩笑。
过了许久,我的背后传来了阵阵暖暖的体温,我知道是他追了上来。他没说话,只静静地站在我的身后,一阵泥土与青草的气息,渐渐地围在了我的周身。
我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回头望他。
“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他半蹙着眉,并不说话。
我鼓起了自己仅剩的勇气,告诉他:“我是定真城兵马大元帅华云怀的女儿,奉了父命正要征讨你们这帮山匪!”
他的眼里似是有流光闪过,月色透过枝叶落了下来,照得他脸上忽明忽暗。我从未想过煌琰有一天会露出这般危险的表情,那人一直都是温润的,温润得像块碧透的珠玉。
但我也猛然想起来,这人并不是煌琰,他最多最多也就是煌琰的转世,没有了我与他一起的记忆的转世。
所以他当然可以开怀地笑,也可以忽然像猛兽般凶狠。
可我却不想退却,我怕只退了一步,往事就真的如烟了。
“你可以就此杀了我。”我抬头对他道,心里却在赌,赌他的灵魂里,还残存着多少与我的缘分。
如果没有缘分,那我倒真想就此了断。若是还有,也许我可以抓住这一世的情缘。
所以周围的空气很静,静得只剩了我跟他的呼吸。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发出了一声闷笑,尔后那笑声越来越大,大得满山都是他笑声的回音。
“你这个娃娃。”他边笑边摇头,然后一伸手,竟是将我揽到了他的怀里,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今年多大呢。”
我咬了咬下唇:“十三了。”
他“哦”了一声,便轻易地将我抱了起来。
“再等一年吧。”他随意地说着。
我不懂,满心的还是先前的悸动,而就在我略一闪神时,他已将我抱上了马背。
“就一年。”他伸出了一只手指,脸上还是几分调皮的笑意,“一年之后,你就过来当我的老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