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吟东陵 第四章 回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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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天枢
分花隔叶,溪水淙淙。
通体竹制的屋宇带着一种清爽宜人的舒适与宁静。
纹鹤的乌漆铜鼎里焚着紫木檀香,一明一灭间,散发着令人沉静的气味。
白衣胜雪,乌发别冠,左耳垂上挂着一大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稀有宝石穿成的耳坠。
笑容明朗又可爱,一副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蜜少年模样。
“别笑了。你那副样子骗骗不知道你本性的人还可以,对着我那样笑,可会吓坏我的。”一旁的玄衣男子做了个恶心的表情,厌恶地别开眼,好像多看一眼那灿烂的笑容就要中毒似的。
秦桑低不以为意地挑了挑眉,脸上的笑容依旧刺眼又可恶:“本王可是来抢亲的,现在当然要先扮下猪才能吃老虎。”
“你要和龙孤涎争莫笑非,未免太冒险了些。”玄衣男子说着,眼睛带着厌恶和嫉妒地又扫了一遍秦桑低的脸。真是可恶,怎么这么多年来,这个家伙甜甜蜜蜜的少年脸蛋一点变化都没有,还像个青涩少年,没发育过似的,究竟有什么驻颜秘方,他也好拿回去研究研究。
“人人都想等着别人和龙孤涎争个头破血流之后,再来个坐收渔人之利。这么一来,反而倒没人和龙孤涎争了。”
上官孤鸣隐在暗处不动声色,连莫音绝都迟迟不肯现身,他们难道不知道,一个人在喜龙门里等待着的非儿,心里会伤心的么。
一个人独自等待着,没有人来救的日子,很难过。
“你就是对她心太软。”男子的眼色一深,“最好这个莫笑非不是在利用你,不然我不会让她留在你身边的。”
一个君王身边,不可以留一个怀有异心的女子。
即使是君王默许的也不行。
“叶如饮,你可以了,非儿才不是那样的。”虽然喜欢他不会有像对上官孤鸣和莫音绝那么多,可是非儿不会伤害他的。
一定不会的。
是这样吧。
叶如饮受不了地白了秦桑低一眼,刚想说话,却被通报的人打断:“喜龙门段天枢求见。”
段天枢?
“宣。”声音陡然降了几度。
叶如饮挑起眉,大名鼎鼎的神机公子段天枢。
“别来无恙啊,师弟。”五色宝石的大串耳环因为转头的动作而叮叮当当响成一串,明媚华丽的反光颜色衬得一张白皙漂亮的面孔有些陆离。
木车吱吱呀呀响着,车上的人有些因为过度消瘦而显得佝偻,虽然太过单薄,但仍能看得出骨架的匀称漂亮。脸苍白得不像话,带着淡淡的病气,要开口,却先咳了几声,用手帕狼狈地捂住口,良久才移开,微微淡淡地一笑,明明是有些疲惫憔悴的面容,却立刻带上一种温暖的光:“好久不见,你才是别来无恙,我怎么能称得上‘无恙’呢。”说完,又用手帕捂住口,忍不住低声咳了几声。
仔细打量了段天枢一番,已经是三月末,天气回暖,北雁南飞,可是段天枢的膝头却盖着厚厚的毛毯,畏寒似的蜷缩在里面。
“你的腿……”微微皱眉,对这样的段天枢有些不习惯。
段天枢,那个总是手执一杆玉笛,与世无争笑着的恬淡少年,怎么会是现在这副模样。
段天枢轻轻一笑,只有这笑和温润的气质未变:“受了点伤,后来又受寒,就落下了毛病,已经没有大碍了。”
他不愿意说是怎么受伤的,秦桑低也没有追问。
“听闻师弟偷了师父的屠龙令之后,被师父派出十大杀手追杀,如今怎么又回到喜龙门了?那屠龙令呢?”
“南诏王已经脱离喜龙门,这些门内之事恐怕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微笑着给秦桑低碰了个软钉子。
秦桑低冷哼一声,本也没打算从这个笑面虎的嘴里套出什么来。
“这位是?”段天枢用手转着木质轮椅,面向叶如饮,露出微微疑惑的表情。
“在下叶如饮,南诏一介草民,如今有幸拜见如雷贯耳的神机公子实属三生有幸。”叶如饮一抱拳,微一屈身。
哼,装什么客套,我怎么没听说你对段天枢有什么久仰的。秦桑低的腹诽只换来叶如饮暗地里警告的一脚。
段天枢轻轻一笑:“二位感情真好。”又转而对叶如饮继续道,“原来阁下就是南诏首富,垄断茶丝盐三商的叶家大当家,久仰久仰。还请恕我身子不便,无法还礼了。”
叶如饮又是一抱拳,表示不介意,就匆匆找个借口回去了。
“既然人已经走了,你就不要再装那副好好先生的样子了。”冷冷看了段天枢一眼,坐在椅上,品起茶来。
“大师兄此话怎讲?”温和地笑了笑,并没有半分恼怒。
“哼,笑里藏刀,虚情假意。也只有非儿心软,才会看不清你的真面目!”
温润的淡色眸子微微染上些笑意,略消瘦的脸颊却依旧苍白:“大师兄是记恨我当年的糊涂了?”
“糊涂?你倒是两个字带过得轻巧。龙孤涎的好徒弟,谁也不会想到,当年杀了千山飞雪的不是龙孤涎,而是他那个只有十七岁的徒弟。当年你武功已经高深莫测,现在你以为装出这副样子就骗得过我吗?”秦桑低冷冷一笑,黑眸幽暗,注视着眼前笑得一脸淡然温和的段天枢。
段天枢微微低下头,眼眸润泽,温润如暖玉,却露出一丝淡淡怅然,再抬头时已经又是温润无杂质的清澈瞳孔。
“就是这样的眼睛,当初才让她心软的吧。当初非儿应该在事成之后就杀了你的。她为你吃了许多苦。”秦桑低苦笑,“若是你真心希望她好,就不要再见她了。”
“我不能答应。”一点一点,慢慢推着木椅,向门口去,“就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握着茶杯的手狠狠将手中茶杯摔了出去。
段天枢听见响声,微微一顿,没有回头。
回梦
“三小姐,西凉有使者到了。”宫流水隔着珠帘,浮光掠动,隐约露出白皙清秀,和宫行云极相似的脸。
“怎么今天是宫二公子来了,大公子呢?”绝美的侧脸被发丝遮住大半,只露出尖尖的下巴,和波光潋滟的诱人唇瓣。
宫流水唇角微微勾起:“哥哥被门主叫走了,今天由我陪着三小姐。”
变相的监视。
“唔。”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对宫行云的去向不怎么关心,“西凉……有谁来了?”
“三小姐猜呢?”带笑的轻柔嗓音传来,听不出有没有戏谑。
莫笑非回头,发丝滑落,幽深暗瞳如清凛涧水,直直看着宫流水:“宫二公子什么意思。”
“玩笑而已,三小姐难道还要生我的气么?”两只狭长的淡色眸子一弯,轻笑道,“西凉王身体欠安,说是推迟几天到,不过流水看来,恐怕他的内伤极深,六月以前不可能离开西凉,小姐也就不必等他了。不过他倒是派了一位他的心腹过来,就是西凉的司马仕官绿蚁大人,当年绿蚁大人还曾在喜龙门里奉莫音绝之命服食三小姐呢,流水对她可是甚是尊敬。能抵抗得了门主手段的人,可真是少见。当年,不管门主威逼利诱,用尽各种手段也没将她收为己用,这位绿蚁大人可小看不得。不知道,是她对莫音绝太忠心了,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
帘影晃动,看不清他脸上的笑容是什么意味。
绿蚁来了,他没来。
那还有一个人呢……
“哦对了,还有一位三小姐一定很想见的人。”
她……
“失踪十九年的东陵王后,凤惊澜。小姐,她正在回梦居等你呢。”指尖把珠帘挑开,白皙清秀的脸上带着些微不可言的笑意,“小姐,现在要不要去?”
纤细的手指慢慢收紧,把淡红色的疤痕更清晰显地露出来。
长发被轻轻拨开,露出有些苍白的如花面容。
攥住拨拉着自己长发的手指,声音微微战抖:“我和她像不像?”
“不很像。也许眼睛很像,不过,她双目失明,眉目间的相似也就淡了些。”随手替她挽着发,拈起桌上的桃木簪,眼睛瞥到簪子的时候,微微怔了一下,眼皮微微一动,替她小心插上,“不过三小姐更美些。”
不施粉黛,就以美得惊心动魄。尤其那身她毫不自知的媚意,几乎要摄人心魄。
天生尤物。
手指放在她颈上,慢慢收紧。
“对了,绿蚁也在吗?”莫笑非转身,抬头看着他。
颈上的手指一松。
“恩。”
宫流水快速退开几步,仿佛逃避着什么的样子,让莫笑非微微疑惑,轻轻蹙起眉,但还是将心底的疑惑放下:“备轿,回梦居。”
一路彩灯高悬,亮如白昼。
轻轻下轿,故意把脚步放轻,不想惊扰到他人。
素未谋面的母亲,龙孤涎朝思暮想快要二十年的人。
也是把她推到这场阴谋中心的人。
到了门口,想走进,却又不敢。
一样东西,它的魅力达到最巅峰的时候,是在将要得到和得到之间的一刹那。
然后……
然后,不知道。
因为未知,所以恐惧。
“进来。”轻轻淡淡的嗓音缓缓传来。
莫笑非站在门口,进退两难,咬牙,还是推门进来。
屋内更加灯火通明,光线亮的几乎有些刺眼。
她什么都看不见,可是龙孤涎为她点了最明亮的灯。
“你是?”听出脚步声的陌生,凤惊澜微微皱眉,蹙眉的样子,和莫笑非有七分像。
一样精致漂亮的眉峰,一样线条柔润的眉身,一样细腻清秀的眉脚。
“我……”开口,却说不出更多。
只能哽塞在一个单音的主语上,好像因为陌生而无话可说,又好像因为熟悉,而有千言万语。
我,我是什么?
是你的亲生女儿,是你的替代品。
有些涩然地想着,心里却忽然轻松了。
“我是,莫笑非。”
“非儿!”凤惊澜猛地起身,漂亮却空洞的眼睛也仿佛有了些神采,却不小心因为起身太猛而撞到尖锐的桌脚上,吃痛皱起眉来。
“娘!”什么都来不及想,已经跑过去扶住凤惊澜,手马上被凤惊澜用力握住,像是怕她会马上消失一样。
无神的眼睛缓缓沁出泪水,一滴一滴打在莫笑非的手背。
“你……叫我娘。”她,等了好久,太久了,久得几乎快要因为绝望而放弃。
“恩。”轻轻答应一声,有些羞涩,又庆幸自己还是不顾一切地叫出口了。
“莫音绝要我来喜龙门,说可以让我见到你,我还以为他是在骗我,只是不报希望地来试试,没有想到,他竟然没骗我。”凤惊澜脸上一冷,“莫音绝老谋深算,不知道他让我来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困我在暗莲宫十九年,此仇不报,难消我心头之恨!非儿,这十九年来,你认他作父,他可曾有欺负你?”转而急切地握着莫笑非的手,脸上难掩关切。
“没有,他,他对我……很好。”
手上微微一痛,莫笑非看着凤惊澜,有些不知所措。
“胡说!你的声音在说谎,莫音绝这个人城府极深,怎么可能只是单纯照顾你十九年这么简单,定然是将你算计利用个便,见你无用了,才一脚踢开。他囚禁我就罢了,竟然还敢欺负你?!”美丽的脸冷意森然,“我凤惊澜可不会任自己的女儿被人欺负了也不吭声!”
声音又轻轻放柔:“非儿放心,你的公道,娘一定会替你讨回来。如今你只要先助我逃出绿蚁的监视就好,咱们母女,一定会让莫音绝后悔他做过的一切。”
“娘,不必了。爹爹送你来,恐怕就没有打算让你回去。我……也无所谓。过去的事,就算了吧。”似乎想到什么,微微有些黯然。
“算了?!怎么能算了!本想中了游龙惊凤,在生下你之后,死了一了百了,他却偏偏最后一刻才告诉我他有解药,害我白白把我的双眼给了他,更被他囚禁,过了十九年暗无天日的斗室之苦。天下盛传,你为他诞下龙凤两子,难道,难道你真和他……”
“娘,算了。若是你要脱离他,我自有办法,可是过去的事,都放下吧。总是被过去束缚着,活得太累。我和他……我们没什么……那孩子,也不是他的。是,是我和上官孤鸣的。”
“上官孤鸣?当今天阙太子?”凤惊澜脸上微微缓和,“上官太子英明神武,风华绝世,我倒是也有耳闻,那孩子当真是他的?”
“恩。”
凤惊澜沉吟了一下,忽然提起莫笑非一直想回避的事:“非儿,你四月十五就要嫁给龙孤涎,此事可是你愿意的?”
“我,不愿意。”明明说的是真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说出口的时候,却忽然浮现一双挑挑的带笑的桃花眼,明明锐利得可怕,却在提起心爱的人的时候,那么温柔,真的温柔,温柔得她几乎要动心了,要是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该有多好。
即使她知道,那双眼睛只是透过她,在看着别人。
可是哪怕只是错觉也好,她忽然不想让那样的目光消失。
“娘,他喜欢你。真的喜欢你。”
凤惊澜忽然安静了,脸上慢慢平静,过了很久,才说:“可惜我一生只爱一人,纵然他待我百般不好,我也不能忘情。只要他看我一眼,就能让我不顾一切。而那人不是龙孤涎。非儿,我从未对你好过一天,可是,我却还是想求你,帮我,让我回到你爹身边。一生只为一人。至死不能变。”
被握住的手冰凉,一直到心底。
莫笑非微微低头,娘比她更执着。她一生只把情赋予一人,而自己却守不住自己的心,所以即使最后被抛弃,也不值得被同情。
她是个贪心的坏女人,所以她什么也得不到。
即使她喜欢谁都是真,即使她喜欢谁都那么深。
“娘对我好过,刚才就对我很好,娘说了不要让我受委屈这样的话,我很喜欢。”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娘应该幸福,应该很幸福,至少要比我幸福。如果我能让娘得到娘所希望的,那我就照你的话做。只是师父这些年也很辛苦,让他也好过些吧。”
“他不是有你?非儿,你知不知道,天下人盛传,南诏朝凤公主天下第一美人,在外已经有多少人仰慕你的美貌了。只是那些普通的江湖人士和王宫贵族怎么敢打你的主意?龙孤涎敢对天下宣称要逆血亲,娶你为妻,他又怎么可能对全天下撒下如此弥天大谎,你怎么能断定,他就不是真的想把你留在身边?”
“师父不是的,他想要你回来,只是说要娶我,其实是为了气爹爹的。”
“你还叫他爹爹?他现在在西凉,根本没来。”
莫笑非不做声,凤惊澜说的都没错。
“非儿,听我的话,来之前,莫音绝曾经提到龙孤涎练了碧莲神功。而你又将莫音绝的赤莲神功化解,你身上自然是有凤魂珠和龙魂珠寄宿,龙孤涎已经非你不可。他不可能把你放走的。你只要乖乖嫁给他,再有上官太子的帮忙,莫音绝绝对不可能再打你的主意。”
“娘,我怎么能……怎么能嫁给师父,我……”她怎么能嫁给师父,即使她真的输了赌注……更何况,她还答应过孤鸣……
“怎么不行?不要跟我说你在南诏之后还不知道,凡是练习赤莲神功和碧莲神功者,若是没有凤魂珠和龙魂珠做血引,习功者必走火入魔,受尽剜心蚀骨之痛才死。”凤惊澜脸上一冷,美艳的五官有些凌厉,“你难道真不知道,除了你,龙孤涎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她知道,她当然知道。可是她怎么能……
“非儿。”优雅颀长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莫笑非的脸,语气有些无奈,“这都是命,不管你怎么躲,命是如何,注定如何,谁也不能改变。我一生注定辜负龙孤涎,这是他的命。你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和他在一起,也注定是你的命。好好想想娘的话,明天想清楚了再来见我。”
“夫人,龙门主求见。”一个青衣婢女站在门外,慌张扬声道,看来有人已经到了门口。
“有请龙门主。”凤惊澜收了收声音,又恢复一副淡雅如烟的神态。
莫笑非低着头,轻轻挨着她站着。
“惊澜。”带着喜色的声音轻轻传来,可是见到一旁的莫笑非时,却不由一冷,“你怎么在这里?”
“哦,非儿来陪我说说话。”凤惊澜不紧不慢地开口,淡淡一笑。
龙孤涎看着凤惊澜的笑呆了一呆:“惊澜,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凤惊澜有些黯然,轻笑道:“是么?可惜我双目失明,看不见你现在的样子了。”
龙孤涎居然脸微微一红,小声道:“我这副样子倒是不让你看见的好。”忽然又嗓音一冷,“放心,迟早,我要把莫音绝的眼睛替你夺回来。”
凤惊澜微微蹙眉,纤秀的五官更显柔弱,轻轻握住莫笑非的手,道:“不必了,如今我能看到非儿有个好归宿便也安心了。孤涎,我亏欠非儿太多,这些年她也受了太多委屈。若你能替我照顾她,便真是了却了我一桩心愿,我回东陵,也能无牵无挂了。”
“东陵,你要回东陵?”媚眼冷冷扫过莫笑非,看得莫笑非像小鹿似的被吓了一跳,那种冷绝的眼神她还是第一次看到。
“惊澜,我和非儿有些话要说,改日再来看你。”攥起莫笑非的手,透过一阵冰凉,莫笑非微微挣扎的几下,却因为凤惊澜就在旁边而不敢太过用力,只能有些怕又有些倔强地看着龙孤涎。
“惊澜,记得早些休息,不要贪凉,现在的天气夜里还是有些冷呢。”声音温柔,可是眼睛却冷冷看着莫笑非。
凤惊澜微微一笑:“好,你们有事就去谈吧。”
两人脚步已远,凤惊澜才淡淡开口,声音优雅又微微有些高傲:“把幔子放下,火烛也都灭了吧,热得很。”
青衣仕女放下帐幔,遮住窗外新月如钩,满室灯火灭尽,一室沉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