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风涌江宁 第五章 四面楚歌此生难护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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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水之畔,冬日里的寒风将两岸枯黄的芦苇吹得猎猎作响,天上阴云遍布,数日来不见一丝阳光,冷风刺骨,天公又不作美地下起了淅淅小雨,狂虐的寒风如饿狼一般低声咆哮着、怒吼着。与之交杂着的,还有回荡在芦苇荡中绵绵不绝的杀戮声。
“父帅!咱们先撤吧!等回到颍州城内,我们再从长计议!”白明一手斩杀下一名晋兵的头颅,转过身来对白苒道。
“不可!”白苒冲他大吼一声,又怒声对周围的将士喊道:“私自入城者,立斩无赦!”他喊完这句,立刻从马上一跃而起,一剑便刺穿一晋兵的喉咙,霎时便溅起三尺高的血雾。
右副将邓稳满脸鲜血,也高喊道:“兄弟们!再坚持一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若是不能守住颍州,那我们又拿什么来回报朝廷!”
“誓守颍州,驱除晋贼!”陈唐一方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紧接着,余下的将士也跟着喊道:“誓守颍州,驱除晋贼!”一时节,陈唐的士气徒然高增,加之白苒身披数多伤口也毫不退缩畏惧,更让将士们热血沸腾。
那日在城墙上,白苒收到了一封让他亲启的书信,信中所置之物竟然都是白昭卖官受贿、占夺土地、欺压百姓的证据。一时间,他只觉得脑子空白一片,冷汗瞬间就遍布了全身。
白苒在子辈的教管一事上,皆是以祖训习武为主为首,是以在诗书礼仪以及人情往来等事情上,便稍稍管得少了些。白昭背地里做的那些事情,他以为最多就是流连烟花,豢养戏伶,却不料其竟然如此胆大,还让人拿捏住了全部的把柄。
北晋既然特地将这些证据给他,那便证明他们定然还有白昭犯事的其他证据。他虽然暂时不知北晋想以此来要挟他什么,但是与其坐以待毙任人宰割,不如抢得先机,将他们先杀个措手不及,同时救出白昭。等解了北地的燃眉之急后,再带着白昭主动向唐帝请罪,说不定还能从轻处置。
于是才有了夜袭淮阳这一令人费解的决策,只要再撑上几天,就能等到朝廷的援军了。而他相信,比起攻打驻扎着三万白家军的亳州,北晋一定更愿意调转大部分兵力来对付人少马稀的颍州。在他将北晋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引到自己这边时,白家军正好攻击北晋的主营睢阳,力争救出白昭。
白明起初在得知他这一决断时,问道:“父帅怎知大哥一定就在睢阳主营?万一北晋那帮贼子将他藏在了别处呢?”
白苒沉默了很久,半晌才叹气道:“若是这样,那也只能说是天意了。”
白明一脸震惊地看着他,问道:“父帅的意思是,要舍弃大哥不顾了吗?他可是您的亲生子,您怎可对他如此狠心?”
“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他话语中的质疑与不满瞬间让白苒怒从心起,“你怎么不去问问你那好大哥都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先看了再说!”白苒一肚子怒火正没处发,此时直接将那封信甩在白明脸上,吼道:“你自己看!”
白明忐忑地取出信封中的物什,看完过后也是惊呆了,摇头不敢相信:“不可能!这定然是有人要构陷他!”
“构陷怎样?不构陷又怎样?如今再谈论这个还有用吗?”白苒心中怒火难平,道:“你二叔现在不知怎样了,白家上下如今也全系在我一人手中,这些年与白家有关的闲言碎语还少吗?此仗若是不胜,你认为陛下会怎样?你想想你母亲,想想白家上下百余口人,如今若不主动出击,难道要等着当鱼肉吗?”
白明顿时哑口无言,好半天后才又问道:“难道就真的没有两全之策了吗?真的要拿大哥的性命做赌注吗?”
白苒此时已经平静了几分,道:“舍一人而保百人,换做是你,当如何选择?”
白明静默不语,无从回答。白苒似乎也料定了他的反应,不欲追问,只淡淡地吩咐他:“三日后,朝廷的援军就在路上了,我们只需要坚持下去,待援军一到,颍州便能守住了,还能将北晋赶离淮阳,亳州那边亦能大破北晋主营睢阳,若是你大哥就在睢阳,还能一并救下。这已经是如今最好的决策了。”
“是。”面对白苒的决策,白明已经找不出任何反驳的地方,只能顺从地同意,不敢再露出任何不满。
从夜袭淮阳那晚起,至今日已经过了四天,白苒后来将镇守颍州城其他三处城门的守将又调回了自己身边,带着这两千多人,与晋军对抗了四天。如今又是日暮黄昏,他身边所余的将士只剩下不到五百。
即便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可让白苒始料未及的是,颍水之畔这一役的第四天,从早到晚,整整一天,他都未能见到朝廷的任何援军。关山千里,他也并不知道江宁如今已经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巨变,更不曾料及白昭如今并不在睢阳,而是已经身处江宁天牢。
夕照晚斜,可当苍天总算愿意露出这一缕阳光时,他们身后只余一座手无缚鸡之力的孤城,那座城中,尚有数万无辜的百姓在等着他们凯旋,等着他们将敌军赶出家国。然而如今,他们誓死守卫的那座孤城,从始至终都是城门紧闭,未曾见到一星半点的援军。
“父帅,已是第四天了,援军按理该到了。”白明身上多处负伤,此时已是筋疲力尽,他满眼警惕地望着暂时退守到颍水另一端的晋军,心中既急且乱。
一将士道:“将军,不如再派人加急求援一次吧。”
白苒道:“已经加急过两次了,再派也是无用。”
“调兵呢?”白明道,“我们可以去皋城或者州来调兵啊!”
白苒摇头:“跨城调兵需有兵符。”
右副将邓稳道:“不如去亳州调咱们自己的兵吧,一去一来,最多一日。”
如此境况,这也是眼下最好的法子了,白苒撕下一截白色的里衣衣角,以指和血,书成一幅血令,郑重地交给邓稳:“颍州存亡与否,便系在你一人身上了。”
邓稳将血令收好,一跃翻上马背,一骑尘土扬天飞起,过后只余一个遥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
“先吃点干粮吧。”邓稳走后,白苒率先从怀中掏出一张又干又硬的大饼,余下将士见了,也纷纷掏出干粮来啃。白明挨个翻过战死将士的尸身,又搜出不少大饼来,送到余下的将士跟前,道:“好好休整,我们会等来援军的。”
幸存的将士们望着他手中这叠略略染了鲜血的大饼,有的已经红了眼眶,问白苒道:“将军,若是我们等不到援军怎么办?”
白苒看着面前一个个染血的面庞,心中亦是辛酸一阵,道:“我十二岁从军,十四封副尉,十五封校尉,十七封郎将,二十一封副将,直到三十二岁因父帅过世才正式承袭了主帅一职,到如今不惑之年又过三载,已经在这北地守了三十一年了。从武职,本就不该贪生怕死,若真要死,也该堂堂正正战死在沙场上,才不算辱没了门楣,蒙羞了先祖。”
这番话惹得不少将士双眼朦胧,热泪盈眶,他们擦擦眼,异口同声对白苒道:“我等誓死效忠将军,誓死守卫颍州疆土。”
白苒欣然一笑,又啃了一口坚硬无比的大饼,却止不住心中酸苦,不觉中潸然泪下。白明看着他这张饱经风霜的苍老脸庞,心中颇感武将难为,从军戎马保家卫国数十年,却不及帝王身边的近臣巧言善辩。
“将军!将军!”一探路的将士急急跑来,道:“晋军又来了。”
白苒当即将大饼包好,重新塞入怀中,提了剑便起身。众将士也随之跟上,隔得老远就看到已经落船登岸的晋军。
略略估量一番,白明眉头一皱:“这少说怕是也有两千人吧。”
白苒却笑了一声:“两千又怎样?就算是来了两万,也是照杀不误。”说着便迎面而视,豁然拉开一张巨弓,搭上五支箭羽,“刷”地一声全力射出,气力之大,直接刺穿了对面晋军的身体,余力不减,继续穿透身后之人。连番几次下来后,晋军才渐渐生了忌讳,不敢再盲目强攻了。
然而战场之上,风云万变只在一瞬间,不待白苒多做休整,对面便传来了一阵“刷刷刷”的异动声,白苒当机立断:“掩护!”
迎面而来的,正是密密麻麻的一片片箭雨,不少来不及反应的将士就此身中数箭,当场而亡。颍水之畔皆是一望无边的平原,何来隐蔽之处可寻?在一轮接一轮的冷箭下,白明体力不支,再也躲挡不住,一支流箭就此射入他的胸膛,白苒痛喊一声:“明儿!”
他当即就朝白明而来,手中的剑挥舞得飞快,替白明挡下好几支直面而来的箭矢。看着他满脸血污的气竭模样,白苒心中只余悲恸,“你撑着点,再撑一下,爹带你回家,我们一定能回家!”
白明摇摇头,虚弱地笑笑:“您……保重……”话音刚落,他便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将白苒往身后一推,以自己的后背作盾,替他挡下这连连不断的流矢。
“明儿!”白苒对天长啸一声,落下泪来,刀锋血雨下,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背上插满箭羽,任那鲜血染遍铠甲,就此战死。
他的周围,已是尸横遍野,一个士兵倒在地上,直勾勾地看着他,挣扎道:“将……将军,当心……”
一支冷箭来得极快,倏地一下直入他右肩的肩窝。白苒左臂扶着已经气绝的白明,吃痛地抬起执剑的右手,继续抵挡着万千箭矢。
两千守城将士,如今只剩他一人了。
白苒最后一次回望西城门的方向,依旧是风过无痕,不闻戎马。广袤的颍州平原上,寒风悠悠而过,似在与他作最后的告别。
他缓缓回身,静静地看着北方遥远的亳州,心中忽然寂静一片,慢慢地停下挥舞着长剑的手臂。箭雨依旧,穿过铠甲刺入身体时,他却浑然不觉。暮色已至,他眼中最后的光亮也逐渐泯灭,只隐隐看到前方出现了一片流萤般星星点点的光芒,在这寂寥的夜幕中,有如点点繁星照亮世间。
又是一支流箭袭来,直入他的胸膛心口,白苒再也站立不住,左臂一软,白明的尸体沉沉地倒在地上。他伸直了胳膊想去拉一把,却只能以剑支撑,半跪在地,再也动不得半分了。
怀中的大饼就此滚落出来,白苒盯着那饼上的殷殷血斑,蓦然想起自己这短暂又倥偬的一生,凄惨一笑,渐渐地合上眼眸。
颍州西城门外十七里,陈唐名将白苒长眠此处,终年四十三岁。
陈唐延平六年元月十二,新年第十二天,颍州失守。
作者闲话:
参引了几个城市的古称嘿嘿
颍州——阜阳,州来——淮南,皋城——六安,睢阳——商丘,淮阳——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