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黑暗里沉睡了很久，久到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死亡——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大概是件既纠结又恐惧的事吧，可对我来说倒真的算是种解脱。
    我的身世卑微下贱。
    因为生来面目可憎，连亲生父母都嫌弃，于是将我弃在道上，最后被一个要饭的女人捡了去，跟着她一路行乞长大。
    女人姓林，居然还读过书、认得字。
    她成天疯疯癫癫，清醒的时候会用树枝教我在地上写字，可一旦疯起来又什么都忘了，只不停地叫我“mu儿”。
    女人的脑子不太好使，偏偏还颇有几分姿色。不用我说，你也可以想象她怎样的遭人欺负蹂躏。
    小时候我不懂事，常常见她为了讨个馒头就被男人拉到屋子里去，再出来的时候全身都是伤，连衣服也扯破了。
    我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了，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跟她不停地喊饿。
    饿啊，真的是饿……
    听说京城换了皇帝，各地零零落落竖起了讨伐的旗帜，压下一波、一波又起，好不容易等到天下太平，民生已乱、无处为家。
    眼见着肯施舍残羹剩饭的人家越来越少，我和养母也只能束紧裤腰带艰难度日。可哪怕在那样的时候，但凡有口吃食，她也总是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让我先吃，宁愿自己忍饥挨饿。
    有一次路过个很大的城镇，我们实在是饿得眼前发黑。养母站在一家酒楼门口乞讨，结果被伙计拿笤帚赶了出来。
    一个男人拿了包点心递给她，她刚伸手要接，那人却又把点心收回去了。
    “想吃饭就跟我来。”他不怀好意地笑。
    ……
    晚上，乞母被拖到房里，哭叫声穿透了柴房的窗棂传进我耳朵里，撕心裂肺！
    我浑身颤抖着四下摸索，突然手指被什么东西割破了。
    我握着劈柴的砍刀冲进房门时，养母正被几个赤身露体的男子压在床上行事。我想也没想上去就是一刀，泊泊的鲜血从其中一个男子的胸口涌出来，泼洒到床上到处都是。
    剩下的几个尖叫着想要逃跑，也被我一刀一个、全部砍翻在地。
    乞母衣不蔽体地拉着我出去。
    我杀红了眼睛，浴血而行。没人胆敢阻拦在我面前，沿街的人群四散奔逃，像是看见了厉鬼……
    半夜里我们在一家破庙露宿。
    我的脑子稍微清明了些，这才发现养母的脸色不对。她哆哆嗦嗦从身下取出一件事物，却原来是之前那几个畜生作恶时塞进她体内的。
    我看着鲜血就这样源源不断地从她腿根处流出来，霎时间恢复了少年的稚嫩，吓得手足无措。
    养母一直是有些脑子糊涂，可到了这时候却意外地清楚起来。
    她告诉我她母家姓林，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只可惜遇人不淑，错付了终身。
    她说你生来长相异于常人，以后一个人过日子一定要当心……这世上多是以貌取人的混蛋，但是我知道，你是好孩子。
    那晚我们靠在一起取暖、说话。下半夜的时候，我在刺骨的寒风中醒来，发现身边的那具羸弱躯体早已没有了体温。
    ……
    我没钱给她买像样的棺材，又不想让野狗把她的尸身叼去，所以只能在破庙前点了一把火，尘归尘、土归土。
    那一年我十二岁，再一次成为了孤儿。
    官府在城门张贴了告示要缉拿凶手，于是我躲进山林，过起了蓬头垢面、茹毛饮血的野人生活。
    就这样恍恍然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春夏秋冬。有一天我正在狩猎，忽然看见不远处摇摇晃晃走来个道士打扮的人。
    我怕他掉下陷阱送命，便赶紧现身想赶他离开。谁知走近一看，这人竟不知被谁斩断了双手，鲜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我见他可怜，就帮他包扎伤口，还将自己的鹿肉分给他吃些。
    他哈哈一笑，说小子心地不错，不如给我做徒弟吧。
    然后我就告诉他说，你的手都被人家砍了，想来也是个没本事的，做你的徒弟有什么好处？
    那道人微微冷笑，嘴里轻轻打了个呼哨。突然漫山遍野黑点麻麻，数之不尽的蛇虫蝗蚁趋近而来。
    我吓得抖如筛糠，却听道人又是一声呼哨，那些在地上移动的东西突然静止下来，仿似听见了将军的号令。
    “这……这些是什么？”我哆嗦着从树上爬下来。
    “你若拜我为师，我就教你这个本事……”道人说道，“从今往后，没人再敢欺负你。”
    就这样——
    十六岁的时候，我成了鬼道士邱晏的弟子。
    邱晏没了手，脾气暴躁狠戾。
    走在路上，谁要是盯着他的胳膊多看了两眼，必定活不过第二天的日出。
    他喜欢杀人，更喜欢让我看他杀人。
    为了学会驾驭毒虫的技能，我逼着自己卑躬屈膝，在他面前伏低做小。
    有天他将一个蒙面男子推到我面前，命令我杀了他。我问他为什么，他只轻轻回了句看他讨厌。
    我迟疑着不肯下手，他随手就放了几只蛊虫到我身上，说再不听话就叫它们钻到你脑子里。
    我颤抖着双手解开男子眼睛上的蒙布。
    那人先是惊恐地望着我，然后眼神慢慢转为厌恶。
    从小到大，我不知被多少人这样打量过了。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双眼睛背后隐藏着的怎样的鄙视与仇恨。
    “看到了吧？”邱晏笑道，“就算你不杀他，他以后也要杀你……有些人生来就是会遭人恨。”
    那天晚上是我第二次杀人，感觉新奇而又冷漠。
    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开始有点理解邱晏那视人命为草芥的无动于衷了。我和他都是被这世界遗弃的孤魂野鬼，活着没有人爱、死了也没人会哭。
    又过了很久，我终于长大成人。
    我设计毒死了邱晏，取代我师傅，成为了江湖人闻之变色的鬼书生。
    我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死在我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世上的人都说我是妖魔邪道，他们却不知，那些道貌岸然的正义之士，内心又住着多少魔鬼。
    与全天下为敌的下场自然不会太妙，我有如过街老鼠，受到各大门派的追杀，一次一次死里逃生。
    那一年春光正好，我被蜀山派和飞燕门的高手打成重伤，沿途奔徙了好几里路，终于再也跑不动了，于是决定在这山明水秀之地等死。
    我一生颠沛流离，无父无母。眼见着面前溪水潺潺、垂柳成荫，忍不住心生欢喜。
    这样最好。
    我对自己说道，
    这样最好……
    “——啊！”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惊呼。
    “小姐，您快来看，这里有个死人！”
    裙珮叮当响起，一个窈窕的身影快步走近……
    我的头被人轻轻托起，鼻子里传来一缕似有似无的兰芝芬芳。
    “他还没有死，”一个女子的声音，“来人，快将他抬回去。”

    作者闲话：

    作者的精分式格局再次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