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云提着马灯帮林牧包扎伤口。待直起身子，忽觉胸前气血翻涌，又是阵阵锥心的疼痛排山倒海样传来，一时竟眼前发黑站立不稳。
    叶荒凉忙跳下马，扶着他到路边坐下。
    “唐兄，你怎么样啊？”
    “嗯……无妨。”——果然还是世家公子的标准式回答。
    唐云放缓了呼吸，看向林牧。
    “林先生，你与芜兰剑派究竟有何过节？”
    “不是说了嘛，是她们一路截杀。那个……那个从关外追踪我到——”
    鬼书生抬起头，正遇上那双秋水般清澈的眸子，不知为什么，舌头突然就不利索了。
    唐云笑笑，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
    ……
    叶荒凉下山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的时候却变成了三个。
    小春姑娘站在洞口冷冷地打量林牧，脸色显然不是很好。
    “春，咱能不能先进去再说话？”叶荒凉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是谁？”小春指着吊死鬼问。
    “免贵姓林。”林牧很有礼貌地自报家门。
    “他就是鬼书生……”叶荒凉在一旁补充道。
    小春姑娘一视同仁，还是对新人的老规矩，翻着白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你犯了什么事？”
    叶荒凉心道，自己捅自己一刀这种算不算？
    正在想着，忽听身边的吊死鬼慢悠悠地说道，“这说来话就长了……姑娘你是想听哪一件？”
    叶帮主忙咳嗽一声。
    “那个，太长的话就留着以后慢慢说吧……现下两位都受了伤，疗伤要紧。”
    小春冷着眼子盯他看看，一句话不说——扭头进去了。
    叶荒凉想象着接下来要挨的一顿数落，背上感觉有点凉嗖嗖的。
    林牧也想跟着往里走，忽然被一只大手拦住了去路。
    “林先生，有件事先得问问清楚……”叶荒凉表示非常不放心，“你身上还有没有蟑螂、爬虫之类的玩意儿啊？咱们这里人多，若是半夜里跑出来一两只咬伤了谁，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林牧咯咯一笑，声音难听到叶帮主想直接掐死他。
    “看您说的……这个在下自然明白。”
    叶荒凉分明看到他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游动了一下，一晃眼的功夫又不见了。
    “你……你这！”
    鬼书生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叶帮主，这几个从小到大没离开过我，求您通融。”
    叶荒凉汗毛都竖起来了。
    唐云轻轻拉了拉他衣袖，“不要紧，这些应该是家养的。”
    叶荒凉实在不明白，难道这种玩意儿也有家养和外生子的区别？？
    唉……和这些整天与毒物打交道的专业人士果然没有共同语言。既然唐大公子说了没事，想来也不会有多大问题的吧？
    叶帮主决定睁一眼、闭一眼——过！
    ……
    林牧初来乍到，自然又是大惊小怪、把洞内的景致狠狠夸了一通。
    叶荒凉心里记挂着唐云的伤势，也没心思跟他闲扯，只吩咐下面的人给林牧安排好伤药和住宿的地方，自己扶着唐云去了。
    叶荒凉将唐云送回住处，点亮室内的烛火，伸手便要去脱他外衣。
    “干什么？”唐云一皱眉，推开他的手。
    “让我看下你的伤好不好？”叶荒凉温言道。
    “……我自己来。”
    唐云纠结再三，终于还是在两道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缓缓解开外袍，心中尴尬莫名。
    叶荒凉仔细查看他胸口那枚殷红的掌印，原本已经歇下去些的怒气渐渐又浮了上来。
    “——这是芜兰的掌剑……没想到这女人下手竟如此凶狠！”
    “好在骨头没有断……”唐云将衣服重新掩上，说道，“叶帮主，麻烦你帮我把针盒取来。”
    叶荒凉点点头，转身从案几上拿了只黄檀木的描金盒子递给他。
    ——幸而之前将唐大公子掳上山之时，顺便也一起截获了他的马车，车上针药齐全。想必这人每次外出办事都做了准备，以应不时之需……
    唐云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一排排粗细长短不同的银针，用灸火细细烤过，搁置在一旁。
    “叶帮主……”
    唐云说话的时候气息明显有些不稳，脸色也越来越苍白。
    “待会我要为自己施针……能不能…请您从旁相助？”
    叶荒凉当然说好。
    此时需要这人帮忙，也顾不得回避。唐云于是解了外衣和鞋袜，慢慢平卧到床上。
    叶荒凉心惊肉跳地看着他合上双眼、手持银针，从自己的天井、临泣、膻中各穴毫不犹豫地扎了进去。
    “叶帮主，请助我打通任脉。”唐云低声说道。
    “哦哦……”
    叶荒凉缓过神来，忙依言运集真气输入他体内。
    “现在是手太阴左、手少阳右，再向上入厥阴肝经……”
    唐云闭着眼睛轻声吩咐，脸上渐渐渗出一层密集的细汗。
    刚开始的时候，真是稍稍前行一寸都无比困难。叶荒凉看着那人脸色发白、蹵眉忍痛的样子，极小心把内力一点一点推注进去，直至缓慢地运行了几轮才渐渐通行无碍。
    唐云阖眼在床上躺着，只觉一股暖流在上焦逐渐汇聚，胸口那点滞塞一点点化开、进而在体内消融……
    话说叶帮主这边的活儿也不好干。
    这位唐大公子平时一直都是副清心寡欲、矜持守礼的样子。可没想到说脱衣服就脱衣服，竟是连个招呼也不打！
    叶帮主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看见个大男人这么清凉地躺在自己面前。尤其这令人发指的容颜和大长腿，简直秒杀山上一众男女。
    叶荒凉眼观鼻、鼻观心，一边运功、一边在心中默念佛门清心咒，以免自己随时走火入魔。
    好不容易，那人睁开眼睛朝他微微一笑，随即轻巧地拔掉身上的银针，撑着床板坐起来。
    叶荒凉收了功，释然又惋惜地看着唐公子拉过身边的衣物，从容地穿戴整齐。
    “多谢……”唐云朝他点点头，语气十分亲切柔和。
    叶荒凉脸莫名红了，局促地站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
    唐云坐在床沿歇了片刻，忽然道，“叶帮主，你怎么知道那个女人有问题？”
    叶荒凉想了想，好像还真没印象。
    “我打架都凭直觉，有时候脑子没动手就先动了。”
    “……”
    “你怎么了？”叶荒凉看见唐云突然沉默，还以为是胸痛又犯了。
    “你看人倒是很准。”唐公子缓缓说道。
    听到那人的夸奖，叶帮主莫名得意。
    “不过——你收留林牧，日后可能会有麻烦。”唐云话风一转。
    “不然怎么办，就把他扔外头？”叶荒凉无奈地两手一摊。
    唐云看着他，欲言又止。
    “唐兄在担心什么？”叶荒凉问道。
    唐云想了想，不答反问，“叶帮主可曾听说过芜兰剑派的由来？”
    叶荒凉摇摇头，表示洗耳恭听。
    “世人只知芜兰源自关外，门下女弟子众多。但事实上，其立派宗师却与中原皇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唐云缓缓说道。
    “哦？”
    “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踏足中原了，这次突然现身，必定是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哦。”
    “刚才我问林牧为何被追杀，他言辞之间闪烁遮掩，这件事恐怕尚有隐情……”
    唐云眼神灼灼地看向叶荒凉。
    “叶帮主，我跟你说这些，你可明白其中的道理？”
    “……”
    唐云叹了口气，转身靠在床榻上不再搭理他了。
    叶荒凉忙过去陪不是。
    “哎呀唐兄你别生气……鬼书生这个人虽然行事诡异，却实非大奸大恶。我是想着，咱们七杀帮本就是乌合之众，也不怕多他一个嘛。”
    “若是他包藏祸心，只怕将来会对你不利。”唐云沉声道。
    “若真有那一天，我也只好认了……”
    叶荒凉笑笑。
    “——他现在落难来求我，我又怎能放任不管……更何况，刚才他催动阵法，却没有伤及周围无辜的百姓。我们无意之中帮了他，下一刻他便立刻出手救你，也算得上是个善恶分明的性情中人……”
    唐云微微侧头，眼中似有波光流转。
    “不过我真的很好奇，那个山婴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叶荒凉忽然问道，“为什么林牧说，芜兰剑派拿它来对付唐门？你们唐门很怕它吗？”
    唐云像是突然被戳中了哑穴，石室里一片安静。
    “呃……那个，当我没问。”叶荒凉挠挠头，准备把这页翻过去了。
    “——我的祖上乃是上京圣手，生平医人无数。日子一久，民间便纷纷传说他能移髓续骨、使死人复活……”
    唐云突然轻轻笑了一下，像是喟叹、又像是在自嘲。
    “然而死人又怎么可能真的复活呢？所以在他七十岁上，妻子还是因病去世了……”
    “身为杏林名家，却医不好自己最亲近的人。你可以想象，他当时有多么痛苦……所以我祖上决定，关闭医馆、云游四方，到各地寻访益寿延年的灵药……”
    “那后来呢，”叶荒凉忍不住插嘴，“他找到没有？”
    “花费整整十余载，我祖上终于在大棾山下找到了它……”
    唐云轻轻点了点头。
    “世上万物皆有定法。想要逆天改命，就必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这样简单的道理，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