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烟霞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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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烟霞村。
袅袅直饮烟,晚霞尽满天。垂髫童子,骑着呆憨的牯牛,轻晃着手中的小牛鞭,唱着清亮的牧歌,悠哉悠哉从村口归来。阡陌间,三五成群的鸡鸭,循着村妇“咯咯嘎嘎”的呼呵声,朝着各家的笼舍而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七八个汉子趁着等晚饭的时光,围着大石墩子下着“三英棋”。三英棋,烟霞村特有之棋种。棋盘五五成行,一方一十五子,为卒兵,一方三子,为“三英”。卒兵一步一困,三英两步一杀。困死一方或杀尽一方胜出。此棋衍生于大民王朝某开国战神麾下三员勇将血战沙场的传奇。
相传,在大民朝与古北蛮族定国之战中,三员勇将在古北大军杀得七进七出,于万军之中取古北王首级,古北大军作鸟兽散,最终大下大统。后来大民军中一幕僚闲极无事,将其编成一种简单棋局。按理此棋如此背景,即使不风靡天下,在民间也会广为流传,不该是出了烟霞村无人知晓的境况。也或许是烟霞村的人们对几十年前那段风云岁月的向往,而自编自误的一段故事而已。
执棋双方的汉子聚精会神地行棋布子,外围观战者,有边打着蒲扇边支招儿,有大声叫好的,一天的忙碌之后,似乎要把这最后的一丝精力宣泄一空后,才能完完全全的松驰下来。稍后回家,再吃上自家婆姨拾掇的热腾腾的几碗小菜,咪一壶小酒,这日子才算是达到了颠峰。一群稚童围着叔伯们的战场,嘻打闹着,更远外两三个老者蹲在田头,吧嗒旱烟,瞅着刚打苞的稻穗,已经看到了又一个丰收年。
稍远处,一个身着锦衣上下圆滚的小胖子,手里拿着一颗冻梨,啃光了外面的皮,小口口的吸溜着梨肉,朝着嘻闹的稚童们喊道:“你们若拜我为大将军,我让你们每人舔一口梨。”稚童中不知道高喊道:“魏乘鲲,大石辊,一滚滚到稻田埂,稻田埂,稀牛粪,满身裹粪魏乘鲲……”一时间,所有稚童跟着哄唱起来。
魏乘鲲就是小胖子,烟霞村首富魏世積的独子。村子里唯一的一间杂货铺,便是魏他家开的。大家日常所需的针头线脑之类的杂货都是出自他的世積杂货铺,那里也是村里人用银钱交易最多的地方,故相比村里绝大多数人家,他家是富裕的。初夏时节,能吃上梨的人家,而且是冻梨的人家,方圆百里之内,除了魏家恐怕也没有第二家了。
邻里间有嫉富如仇的妇人大胆估摸着,魏家祖上非江洋大盗即山匪巨枭,携搜刮而来的不义之财退隐于此间,否则,一间开在一个小村的杂货铺能赚几文钱?估计还没有村东头那间小酒坊挣得多。这也仅是妇人之见,自给自足的烟霞村人还没有眼红到,做出闻风报官的勾当。
魏世積其人,为人处事圆滑周到,无久富滋恶,乡里间素有仁德之举。村口至官道的路、璃水河上的石桥、璃水河畔灌溉的水车都是他出资请匠人们修建的。他还为村里供奉两位先生,龙老先生和莫小先生。龙老先生是教村里娃娃们识字的蒙学先生,莫小先先是给村里人看病的杏林先生。这对村里人来说,才是莫大的功德。那年魏世積无故得一怪病,黄泉路上走一遭,命悬一线,莫以恒施以妙手,将他从鬼门关拽了回来。魏世積为报莫以恒救命之恩,许了一大笔银钱。莫以恒坚辞不受。魏世積只好退而求其次,软磨硬泡之下,莫以恒答应了让他承办生活用度,让莫以恒无后顾之忧全心为村里人看病。莫以恒也不是白白接受他的周济,经常会采一些莫药让他代出去贩卖。一来换此,村里没有的草药;二来让一些利给魏世積。双方求个心安,中个你辞我让或许也是一笔糊涂账。
魏世積唯独在宠溺孩子这件事情上做得过了些许。独子魏乘鲲要星摘星,要月揽月,以至于与村里同龄稚童格格不入,极不招待见。
魏乘鲲看一眼手中被嘬得稀沥沥的梨,再瞅一眼田垅上的牛粪,心底一阵恶心,撒手就把梨扔得老远,还不忘在衣摆上猛蹭几下手,稚童们见此情景,“哦哦”爆发一陈哄笑。
“面筋儿,你们又欺负乘鲲了?”一个背着一个药筐的青年,缓缓自村口归来。
青年年方十六七,身材颀长,睛如点漆,深邃而不失澄净,一头油黑的长发束成马尾,干净利落,一丝青草斜依发稍间,也不显杂乱,倒是有几分俏皮。一袭长袍浆得微白,袍裾斜掖在腰间,左手握着一根树枝作拐杖,右手提着一柄鹤嘴锄,略有几分疲惫,原来是一个晚归采药人。
“小先生,我们没有欺负他。”个儿最高的被唤作面筋的稚童,带着小伙伴儿们把青年围住,叽叽喳喳吵个不停。“小先生,今儿有乌芽子吗?小先生,有露水果子吗?小先生,你昨儿说今儿有草蓬子的,有没有?……”
“都有的,莫急莫急。”青年人是这村里唯一的一位郎中莫以恒,莫小先生。
莫以恒放下药筐,变戏法似的掏出一大堆野果子。紫如黑曜石的是乌芽子,圆润如玉的是露水果子,红色欲滴的是草蓬子。他一边把野果分给稚童们,嘴里还一边唸叨着:“乌芽子甜中带酸不要吃太多,不然牙齿会酸得晚上吃不了饭,露水果子青色的千万不要吃,不然肚子会痛……”
小胖墩魏乘鲲立在圈外,眼巴巴地望着这边。莫以恒微笑着向他招招手,小胖墩摇摆着蹭过来。莫以恒从药框中抓出一大把野果子,塞到他手中。
魏乘鲲丢一颗嘴里一咂巴,没有冻梨甜,可是很开心,因为和小伙伴们吃一样的东西,才觉得和大家玩到一块儿了,心里美。孩子们三五成群的蹲在一块儿分享品评着莫以恒带回的野果,小脸儿上洋溢着满足的笑意,
“小先生回来了,晚上到我家吃你婶子烙的韮菜饼子。”
“小先生晚上到我家咱爷儿俩整两盅桃花酿……”
“刘老三,小先生不善饮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存心给小先先下药儿吧?小先生,晚上到我家喝刘婆婆炖的鸡汤。”
……
下棋的汉子们见莫以恒回来,忙热情的招呼着。
三年前,莫以恒的的爷爷莫润普仙逝后,他便继承了爷爷的衣钵,为村里人看病施药,经常分文不取。村里人怕他一人生活难以自给,经常给他送些吃穿用度的物什,也被他一一婉拒。此后,不管哪家做了些好点的吃食都要盛情邀一下莫以恒,以示对他的感激之情。虽然,莫以恒从来都没有应邀,但是大家还是始终如一的坚持着。
“下次,下次,一定来。今夜天凉风小番姜柳桂要拿出来晾一晾了。”莫以恒有些盛情难却,背上药筐落荒似的往家赶。
“小先生哦,一点都不直白。哈哈……”老槐树下传出一阵善意的哄笑。
“小先生,明儿还有乌芽子吗?小先生,明儿还有露水果子吗?小先生,明儿还有草蓬子吗?……”孩子们看着莫以恒渐去的背影,才从野果子的酸甜中回过味儿来。
“有的,有的。”莫以恒也不回头,笑笑向后挥挥手。
“小先生,小先生?”小胖子魏乘鲲离了孩子群,追了上来。
莫以恒回过头微笑看着魏乘鲲,摊了摊手。“乘鲲,今儿野果子都分完了呀,明儿,明儿多给你分些哈。”
“小,小先生,我不是要野果子。我爹让我在村口等你,告诉你这两天不要进山采药了。我叔回来了。”魏乘鲲步子有些小,赶上来有些气喘了。
莫以恒被这小胖子的话弄得有点不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为什么呀?”
“我爹没说,他就让给你讲这一句。哦,对了,还有切记切记。”魏乘鲲想一下,两条小眉毛促成了疙瘩,一脸的慎重的。那表情与口吻俨然就是学他爹。
“好吧。回去告诉你爹,说我知道了。”莫以恒轻轻地拍了一下魏乘鲲的后脑勺。
魏乘鲲的叔魏世勋一直在古北边军任职,三年五载才回一次家,莫以恒并不熟稔。魏世勋回家对莫以恒有什么牵扯,就是九竿子也打不着的事儿,更不要说与他进山采药有何关联了。
小胖子说得煞有介事的,让莫以恒一阵莫名其妙。
“小先生,快到月半(中元节)了,晚上让得把门关好。”
韩继冲坐在自家的铁匠铺前石阶上,叭嗒着旱烟。烟雾萦绕在古铜色的面庞上,显得格外的凝重。
“韩大伯,我晓得的。”这位年逾五旬的长者因长年打铁还显得特别健壮。说来好笑,莫以恒每次路过铁匠铺子时,看一眼这位长者就有一阵没来由的踏实。
“莫大哥,我爹说月半鬼门开,阴间的亡魂们这几天会回来省亲。呵呵。”铁匠里走出一位手捧食钵正在用饭的墩实少年,。
少年名叫韩治平,是韩继冲的独子。他平日里铺子里没活儿就陪莫以恒进山采药,因此,他不称莫以恒为小先生,觉着叫大哥更亲近。
说来也巧,这烟霞村有好些家户都是独子或独女。村西猎户潘家,赶车的刘家,村南的木匠舒家,村北庄户的明家等皆是如此。更巧的是这些家男人都像约好了似的,都是到过了而立之年才有的子女。魏世積更是过了不惑之年才喜得麟儿魏乘鲲,也不怪他特别宠爱了。
“小伢子,胡咧咧啥。”
韩继冲把烟锅子往石阶重重地磕了一下,回头瞪了一眼韩治平。韩治平把头埋进食钵里,大大的扒了一口饭。
“小先生,莫听平子胡咧。月半嘛,就是这么回事。头顶三尺有神明,有点敬畏之心也没啥不对的,是吧?”韩继冲云山雾照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韩大伯说得是。我记住了。”
龙老先生从桃花酒坊出来,拈一壶桃花酿,往学塾踱去,一路走来一路醉,老眼渐迷,步履渐轻。可他并没有微醺的轻飘感,反倒心弦紧绷,路过莫以恒的两进小院,瞟了一眼关着的大门,轻捻了一下花的的胡须,将酒壶别在腰间,一手摘下绾发的白玉簪,一手接着落下的白玉冠,花白的头发顺势披肩而下,几分儒雅,几分狂,余几分名士风流。见他双手一振,玉簪如光芒破晓,悄无声钉入门楣,滴水入海,融入其中。玉冠似流星赶月,划过小院的上空,稍微一顿化作一团不易察觉的白光,四面泼泄,正像那苍穹倒扣,将整个小院罩在其中,又刹那间隐去,与暮色浑然一体。瞬息之间,此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不管尔等何方神圣,此地的规矩还是要讲的。”
一些潜形于暗处的身影们,神魂一震,心头如遭雷击,了了两句的斥责,将他们蠢蠢欲动的心思熨得平平整整,不得不静静的蛰伏下来。好霸道的龙喻!
“龙呆子的龙喻是突破八境了么?”
村子里的一些熟人们感受到了一种熟悉而强大的威压,心中略略宽慰。
龙老先生解下腰间的酒壶,一口豪饮,一声轻叹“山雨欲来风满楼”,一眼回望桃花坊。
“桃夭夭切莫耍心机,这趟浑水你还趟不起。”这一句并非龙喻,而是普通的传音入密之法。
桃夭夭,桃花坊老板娘,正值双十邵华,身条袅袅婷婷,凹凸有致,俏臀蜂腰,目含春水,身着粗布衣裙,头束兰发巾,竟也遮不住那天生慵懒魅惑颠倒众生之相。此时,她正斜依在柜台之后,望着门外怔怔出神,一丝密音传入心间,心思被勘破,一阵懊恼,脸色变得极不自然,想到身负重托,也不去理那老书生的警告。
“老家伙,老娘是被吓大的吗?谁手里还没一张王牌?”
“姐姐,以恒哥哥还没回来吗?”
柜台旁的花布帘掀开,从里蹦跳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
那少女身着霓裳,一双洁净的明眸如明星璀璨,清澈见底,肤如凝脂,似吹弹可破,面如桃花,些许憔悴,凭添几分我见犹怜的娇态,一双小酒窝若隐若现,俏皮的小虎牙又增了几分出人意料活泼之美。少女正是桃夭夭小的妹,桃悠悠。
“悠悠,姐帮你看着对门呢。你以恒哥哥回来我叫你。”
桃夭夭看桃悠悠的眼神很是柔和,并不像姐姐,更像是一位温和慈爱的母亲。
“你饿了就先去吃饭。”
“不嘛,我要等以恒哥哥回来了一起吃。以恒哥哥饿得,悠悠也饿得。”
桃悠悠站在门口跳着脚,张望暮色,寻觅着那熟悉的身影,有些焦急了。
作者闲话:
这夜注定是平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