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篇 胤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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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康熙四十二年。皇阿玛第四次南巡。去年太子半途生病,皇上忧子心切,便草草回京。今年仍能随驾,我和十三弟很是兴奋。胤祥十七岁了,去年刚刚讨了一房侧福晋,再过几个月也是要做阿玛的人了。临走前小两口依依不舍的样子被我取笑了好几天。他总让我心疼。有时,我也会想念弘晖与弘时,不知他们有没有调皮。不过一想到有福晋在家,我就不由地放心。贤惠,识大体,万事为我张罗,我很满意。得妻若此,夫复何求。我很珍惜这样的出行机会。走出京城,更觉天下之大。一路走来,山川河流,黎民苍生,给我万般感触。在乍暖还寒的二月底,我们来到了苏州。在戴铎的密信中,曾提到苏州织造李煦为可笼络之人。我很不以为然。李煦为江宁织造曹寅的姐夫,他们都是皇阿玛的包衣奴才,是他在江南手把手栽培起来的亲信,又可是随随便便就可笼络之人。戴铎提议迎娶李煦二女之一入门,我倒是考虑过。今年又是三年一次的秀女大选,如果这次时机妥当,倒是可以计划一番。
当晚下榻苏州织造署旁的西花园行宫。苏州真是一个好地方,景色优美,胜似天上人间。那天中午被十三弟拖去集市闲逛。他真是个孩子,玩得满头大汗。虽然还是这么依赖我,但眉角之间已显出了青年的英气与稳重,我很欣慰。路过枫桥客栈时,一群人在门口围观。十三弟凑了进去,好一会儿没出来。我觉得有些不妥,便也挤过人群。十三弟的怀中多了一个脸色苍白的女子,看样子是昏迷不醒。他掐了掐她的人中,却没有一点反应。我遣散人群,进客栈开了间上房,让老板请来大夫,十三弟把她抱上了楼。把脉后,大夫说她郁结于心,忧思过度,又加上受了寒,便不支晕倒了,一会儿便会醒来。十三弟留在了房中照看,我随大夫去取药。脑子里满是那女子蹙紧的眉头与她的一身白衣。我今天是怎么了,以后不能天天与十三弟闹在一起,否则真是要管遍天下闲事了。取回药来让小二去熬,猛地听到楼上一声大响,似乎是从那间房中传来。我挡住了跳起的小二,径自上了楼。还没踏进房门,一个白色的身影朝地上倒去。我下意识地去接,竟是那昏倒的女子。她的脸色仍很苍白,淡淡的表情,淡淡的眼神,竟然深深地看到我的心里。她忽然一笑,仍是淡淡的,说了一声“谢谢。”我不由低头松开了手,看到她腕上的红菩提链子,一呆。风过之处似乎留下一缕淡淡的藏香。走进屋内,十三弟失神地低头望着窗外。我走到他的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街上的她像精灵一般伫立。她闭着眼睛,抬头长长吸了口气,似乎很享受阳光的滋味。而她之后望向四周的眼神却很迷惘。白色的身影充满了落寞,好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我收回目光,看见十三弟的手牢牢地把着窗沿,眼中满是好奇、不解与冲动。很久没有看到他这种样子了。从小到大,我们见过的女人不计其数,胤祥的身边永远不缺女人。只是他很少付出真心,因为我曾经对他说过,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属品,只有这样,男人才能做出大事业。爱新觉罗家已经出了很多情种,我们兄弟俩不可以重蹈覆辙。只是一面之缘,他真的会为此付出真心吗?
“十三弟。”我冷冷地看着他,直到他不舍的目光终于挣脱那身影。看着我的霎那他脸颊一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人都走了,还看哪?”
十三弟又迅速瞥了一眼窗外,轻轻说道:“她叫我瑞欣。”
“好了,一定是认错人了。不早了,该回去了,你不是和皇阿玛说好要下棋的嘛。”他突然一呆,看了看天,说了句“糟了”,就飞也似地跑了。望着人群中那个纤细的白色身影,我的好奇心大起。我突然很想知道她是谁。
她似乎漫无目的,像个孩子一样对周围的一切显出浓厚的兴趣。难道是某个大家闺秀第一次出门迷了路?可她既不显娇气,又没有半丝焦急,反而兴致很颇高,围着杂耍看了半天,又瞪着一个大白馒头几乎留出了口水。大家闺秀又怎会身无分文?看来只是一个落魄的贫家女。突然她在一个乞讨的老婆婆面前停了下来,取下头上唯一的那支簪子,递给了老人。她的满头青丝瞬间落了下来,阳光下的她有种不真实的美。老人递给她一根红绳,她竟然笑得如此好看。她戴着头上的那抹红一路走到了枫桥。看看天色,我竟然已经跟了她两个时辰。我一定是疯了。
我是疯了。夕阳下的她一身白衣,倚桥而站。那种毫不掩饰的孤独,我比任何人都懂。她松开了红绳,任秀发在风中飘荡。那迎着夕阳的脸纯真的像个孩子,又冷漠地无法接近。怔怔地,我看着她直到天黑。她到底是谁?
星空下,她的身边多了一个身影。而她却久久没有发现。那人的眼光我能读懂。挣扎,痛楚,还有万劫不复的爱。我很怀疑我为何能在黑暗中如此清晰地看清他的眼睛。或许是望着那边太久了吧,或许是我看到了自己。
他突然抱住了她。我的心一跳。突然觉得他的脸庞有些熟悉,在哪儿见过。对了,昨夜皇阿玛召见李煦和他的儿子李鼐,并给李鼐赐婚呐喇氏。他就是李鼐。原来是为了她,昨夜的他才会苍白至此。那她的苍白也是为他吗?郁结于心,忧思过度。心下忽地一阵释然。我真的是疯了。
转身走出几步,风中传来歌声。我侧过头,看着月光下的她静静地唱着。
望著桥边的星空
我还在你的怀里躲风
不习惯言不由衷
沉默如何能让你都懂
此刻与你相拥也算有始有终
祝福有许多种
心痛却尽在不言中
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
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
再痛也不说苦
爱不用抱歉来弥补
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
………………
干净的声音不带丝毫杂质。没有哭泣。没有哽咽。风中流淌的是叩响灵魂的咒语。
第二天,我无法原谅自己昨日的冲动。建府近十年,我以为自己已够老成,平和,没有什么事能再让我大喜大悲。弘盼走的时候,我已经把眼泪都哭尽了。我摇了摇头,用力甩去脑中那白色的身影。明天就要离开苏州了,一切又会恢复正常的。十三弟今天有些失魂落魄,时不时地问我“瑞欣”会是何人。我经不住他的烦,便骗他说昨日我去细访过,那女子已嫁人为妇,只是神志时常恍惚,瑞欣是她夫婿的名字。看着他眼中的失望,我觉得这个决定没有错。
当晚由李家设宴为皇阿玛饯行。很奇怪,皇阿玛特地要求李家以家宴形式操办,此举从未有过。我不相信他是想为李家省钱,况且家宴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内容还是一样的。难道李家有什么人让皇阿玛如此上心?申时,皇阿玛移驾李家留园,戏台上唱的是越剧。十三弟按奈不住性子,便早早溜了出去。我不放心,便也跟了过去。这留园真是个奇妙之处,不枉名园之称。曾为畅春园总管的李煦看来在这个园子上花了不少心思。两人边说边闹不由走到了一廊桥边。十步外的亭中有一女子扒杆喂鱼。看那打扮应是主子,旁边跟着两个丫鬟。她倒也有趣,边喂便哼着小曲儿,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我和十三弟对视一笑,江南女子的确不同。忽然那两个奴才看到了我们,向主子低语了几句。她先是一愣,转头望见我们,便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脸上通红。她倒没有躲,而是大大方方地走了过来,给我们行了礼。
“小女李敏给四阿哥、十三阿哥请安。”当她抬起头来时,我的心里也不免一震。精巧的五官,弹指可破的玉肌,一双秋水般的眼睛好似囊进天下风情。细柔的身段看似弱不经风却别有一番风流。那粉嫩翘唇中吐出的短短数语已如天籁。李煦竟然养了这么一个宝。与我眼光对上的刹那,她脸一红,又低下头去。我的心中一时闪过很多想法。李煦会把这女儿给谁?今年她必要赴京参选。以她的条件和家世,即便不入后宫,也定会被指给几位阿哥中的一个。听说李煦与八弟胤?、九弟胤?来往甚密,难不成是他们中的一位?几个念头闪过,我看到十三弟震惊的眼神,瞪着李敏一动不动。他这几天是怎么了,见一个要一个?我重重地咳了一声,他失神地转向了我,眼中除了复杂与不安,竟还有点点闪光。一个念头霎时从我脑中飞过。
“抬起头来。”我听到自己压抑着的声音。在又一次对上她眼睛的那刻,我确信无疑。她竟然与年轻时的敏妃,胤祥的亲额娘,长得有八九分相似。难道只是为了讨好皇阿玛?
正在尴尬时,风中传来箫声。那丝忧伤与孤寂竟在我心中掀起阵阵涟漪。我突然想到昨夜迎风而歌的她。我定了定神,看着不知何时已笑意盈盈的李敏。“那是我三姐在吹箫。”
十三弟回过了神,很好地掩饰去刚才的震惊,脸上恢复了平静。我的心里为他一赞,的确是长大了些。
“听说十三爷精通音律,擅长吹奏。家姐之曲在阿哥听来如何?”李敏虽然看似羞涩,却言行举止落落大方,很是得体。
“很好,就是清冷了些。”李敏倒不接话,只是莞尔一笑,福了一福:“李敏还要为家宴做些准备,请四阿哥与十三阿哥慢慢游玩,恕李敏先退一步,改日请过。”我挥了挥衣袖,看着她款款离去。十三弟的眼中浮起一丝恨意。这孩子,竟也想到了。
我俩一言不发地又走了大半个园子,身后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竟是二哥。给他请了安,说是时辰已到,便一同往前厅走去。没想到刚上廊桥,走在右后侧的十三弟突然一个踉跄,从廊桥上摔了下去,一个跟头扎进了湖中。我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不是意外。转头看见二哥一脸惊慌,而眼底却有掩饰不住的快意。我攥紧了拳头,按耐下心头的恨,急呼着让奴才们救人。可他们跪在地上,竟然说无人会水性。而我,也不会。看着二哥惊呼着跑开去找皇阿玛,还有水中扑腾下沉的胤祥,我第一次感到了无能与无穷的恨意。
突然手中多了一个灯笼,我被人推开,一个身影从眼前晃过,径直跳下了水。十三弟有救了。我的心中一喜,却听到身边一个声音呼喊着“小姐”。难道下水的是个女的?那人突然出水叫了一句,快把灯笼照过来。我连忙把灯笼举在水面上,看见周围的那些奴才也举着灯笼用了过来。哼,如果十三弟有什么事情,你们一个都逃不了。在眼光接触水面的刹那,我惊呆了。那水中湿透的脸庞分明就是昨日的她。此刻,她满脸焦急,大口喘着气,我能看到她呼出的白气。一个哆嗦,她竟然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为什么?突然她的脸色一喜,朝一个方向扎了过去。我的心跳得厉害。胤祥,千万不要有事。她终于浮出了水面,我看到了十三弟的脸庞。他紧闭双眼,面色苍白,就像睡过去了一样。我的指甲掐进了手掌。她在四处张望,是不是在找上岸的地方。四处一片漆黑。我拽过那个丫头的肩膀,摇着她问道:“哪里可以上岸?要最近。”她无措地看着我,通红的眼眶中突然闪过一丝明亮。她转身就跑,我让大家紧紧地跟着。刚到那儿,我的心里还是一悸。即使她能看到这边的光,几丈的距离,冰冷的湖水,还有胤祥重重的身子,她能坚持到最后吗?我咬着嘴唇,一刻都不愿意放开她的脸。其实眼前一片黑暗,我根本看不到她。只是那个方向,只有没有来由的期盼。水声,悄悄的划水声,是不是她过来了。只是间隔越来越长,但没有断。看到了,看到了她亮亮的眼睛。“扑通”两声,身旁穿过两个人跳了下去。千万不要有事,你们一个都不能有事。
胤祥先被托了上来。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握着他的手,冰凉一片。几个奴才在那边清理鼻口。可他还是一点反映都没有。一个人说没有了鼻息,我急了,腾地站了起来,大喝到:“你说什么?救不回来也得救!若是十三爷有什么事儿,你们全都跟着陪葬。”眼角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流了下来。我怎能让我最亲爱的兄弟在我面前离去。突然,我的身子一晃,她跪倒在了胤祥面前。她又要做什么?她把头放在十三弟胸前,又脱下了她的外衣。我咳了一声,所有的奴才都低下了头。她垫高了十三弟的颈部,松开他的领口,掰开他的嘴唇和牙齿,吸了几口气,一下子就对准了十三弟的嘴。我能听到周围的抽气声,还有心底弦绷的声音。她竟去压十三弟的胸口,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可我却没有去阻止。她停了下来,又是几口吸气,我闭上了眼睛。忽然听到几声咳水,我一喜,看到十三弟的胸口有了起伏。灯光中的她柔弱而无力,真不敢相信刚才那个奋不顾身的人竟是她。她闭着眼睛,全身颤抖着。刚想去扶她,眼前闪过一个人,脱去外衣披到了她的身上,一把抱起她。李鼐,痛彻心肺的眼神。她紧紧地依偎着他离去。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我是他,可以让她在我怀中取暖,就这么永远地走下去。
第二天午后,十三弟醒了过来。那晚跟着的奴才昨晚已经全部消失,皇阿玛也没再追究此事。可我很明白,我也不会忘记。昨晚,我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她叫李无羁,很有灵性的名字,干净如她。李煦的三女儿。只是我不明白,为何李鼐会对亲妹妹产生如此不伦的感情。我也爱我的妹妹九公主,但兄妹之爱与男女之爱是不同的。难道李无羁是抱养的?她的长相的确与李家任何一人都无相似之处。这似乎解释了她的身份。那她今年会去选秀女吗?好像李煦只报了李敏一人而已。但八旗女子凡年满十三岁都需入宫参选,即使是抱养的,她也没有理由例外才对。难道是瞒报?为什么?皇阿玛是否清楚呢?
我把昨晚发生的一切向十三弟托出。他没有问我昨天为何骗他,只是默默地坐在窗边。他要了常带的碧笛,笛在嘴边,却久久没有吹起。我知道他心里难过,怕李无羁就这么睡过去了。音音相绕,他终究吹了出来。我的心下一宽。吹了,就说明他想通了。刚要起身,却再也动弹不得。这首曲子,分明是昨天的那曲。只是没有了孤寂,而是温柔,绵绵不绝的情意。李敏说,那是她三姐的箫声。十三弟还是这么陷了进去。那我呢?是否比他又高明多少呢?是的,我还懂得克制。我不会让我的生活偏离应有的轨迹。
一天过去了,李无羁还是没有醒过来。皇阿玛没有离开的打算。有些奇怪。难道是为了她?晚上去看十三弟,他不在房中。坐在窗边等他,我的心很乱。她会醒来吗?突然门口一个踉跄,十三弟醉倒在地上。我大步把他抱上床,让奴才们去拿醒酒的茶。他喝了很多,嘴里不停地叨唠着:“四哥,我去向皇阿玛要她,他不肯。无论我怎么求,他都说不行……他说……他说我要谁都可以,只有这个李无羁给不了……我说,皇阿玛,为什么……他说,他给不起……四哥,你说,怎么会这样……皇阿玛有什么给不起的……他不是最疼我吗……为什么连我心爱的女人都给不了我……四哥,你说……为什么?”胤祥醉了过去。而我却无比清醒。皇阿玛也给不起的人。
皇额娘曾经给我说过一个玄血玉的故事。她说,如果这世上有什么是皇帝给不起的,那就是只给一个女人一生一世。曾经有一个女人,让皇阿玛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但她却跟着别的男人离开了。她用自己的血把玄月玉化为玄血玉,斩断了与爱新觉罗家的恩恩怨怨。皇额娘说起那个故事时,流了一地的眼泪。她说,禛儿,万一有一天你遇到这样一个女人,一定要躲得远远的,爱新觉罗家的男子注定给不起这样的诺言,给不起,就不要给。
李无羁,你到底是谁?
第二天,她还是没有醒过来。皇阿玛没有再等,起驾回京。十三弟坚持要留下来,皇阿玛什么也没说,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也留了下来。
第三天下午,她终于醒了。听到消息,十三弟立即冲出了房门。我紧紧跟上。刚刚走上廊桥,却闻不远处传来箫声。这次的曲子竟饱含离别的忧伤,最后的那几个音如泣如诉。十三弟停下了脚步。我拉着他坐在亭中,直到天黑。
“四哥,皇阿玛的意思是不是只要她自己同意就行了?”只怕她要的你给不起。我点了点头。他腾地站了起来,满脸兴奋,拽着我就往李无羁的院中走去。
烛光中,她静静地写着字。几天不见,她瘦了。腕中的那串红色菩提闪着弱光。她在想什么,竟然如此心无旁羁?我和十三弟相视一笑,坐了下来。
她终究看到了我们,还是那副淡淡的神情,淡淡的眼神。突然莞尔一笑。我的心漏跳一拍。我们仨人久久没有说话。她看着我,又看向胤祥,悠闲地喝着茶。十三弟抛下一句“我会负责的”就跑开了。我知道他并没有走远,只是不知如何面对她的回答。她竟说了不。她还说如果那天落水的是我,她也会奋不顾身地跳下去。
她刚刚写的是苏轼的《南乡子》。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是写给李鼐的吧。不是伤情,而是伤离别。她的心中倒底有谁?
门外,我听到了胤祥和她的谈话。原来她要的真是一生一世。皇阿玛早已明了。胤祥这傻子。她知道他给不起。可她到底喜不喜欢十三弟?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我,我给的起吗?不,永远也不可能。
那晚,我远远地听到一个女人凄厉的嘶喊。回过神时,我竟然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