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梳妆台前，任由岚儿梳理着长发。因之前皇帝已有口谕，将晚宴按家宴规格伺候，不必拘泥于形式，于是便免去了我第一次穿戴正装行头的苦。随性翻了翻箱中的衣服，或白或绿，不禁一笑，这李无羁的品味真是与我如同一人。穿白色可能今晚不宜吧，弄不好被老康找个借口说我穿孝服给砍了就背了。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选哪件好，便让岚儿作了主，任她捣腾。虽说这丫头才不过14岁，可半天相处下来，真觉得她深明主子心意和情趣。在我连声抱怨之后一小会儿，她就挑出一件淡绿镶银丝上衣和粉白褶裙在我面前比划起来。呵，她那兴奋的样子真是可爱的紧。随遇而安，除了自个儿洗了澡并穿上贴身衣裤外，我都让岚儿伺候着。似乎我让她做的越多，她就越高兴。我喜欢她眼中的笑。
    换上衣服，让岚儿化了个淡淡的妆，简单地挑起鬓发在脑后挽了个髻，才第一次在镜中认真打量起古代的自己。十七岁，花样的年纪。那时，瑞欣与我常在球场上肆意大笑，挥洒汗水。我只知道我对他是不同的，他对我也是不同于别人的。每天能够看到对方的身影就满足地笑出声来，转身不经意地对上那亮亮的眼睛心中就像蜜一样甜。那咚咚的心跳让人逃也似地羞红双颊，也只有在人群中我们才能肆意相望。不知何时起，他骑着车走在了我的身旁，迎着夕阳陪我回家。或是在星空的怀抱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问我喜欢书中的哪一句话。当我信口背出一段时，他会愣愣地盯着我不放，然后叹口气自我解嘲道，我啥时候也能有你这记性啊。其实我想说，记性不好没关系，只要我喜欢就好。或许他的记性的确不好。那我呢？怕是太好了吧。
    镜中人有着天然的美。算不上羞花闭月，也谈不上惊为天人，而是看不够、忘不了、每一眼都有新发现的那种。眼神淡淡的，神情淡淡的，气质也是淡淡的。好像任何情绪都被掩饰地不留痕迹。不真实，太不真实了。现代的那个我虽然相貌无异，但比这个活泼多了。猛地瞪大眼睛向镜中做一鬼脸，呵，这才对。身后的岚儿看我在镜中瞧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岚儿，你说我是不是活泼点比较好？”看着她笑眼中闪过的疑惑，我憨笑着问道。
    岚儿看着我，眼圈似乎又红了起来。我忙转身，不知是不是无意伤到了她。在握上她手时，她第一次认真地说道：“小姐，的确是活泼点好。以前的你太寂寞了。还是像这样多笑点好。”
    “嗯，没问题，只要你见怪不怪就好了。”回头再望向镜中，眼中已经多了几分光彩。我无羁这算是打扮好了。
    “小姐，该是时候去书房见老爷了。”小岚在旁悄悄地提了醒。嗯，的确躲不过。其实心中也有几分期盼，很想见见这个养了我十七年的阿玛到底是怎样一个人竟能让康熙如此托付。
    压下心中的些许澎湃，我跟着岚儿前往书房。第一次踏出房门，发现闺房之外竟然别有洞天。门外是片片桃花林，春色荡漾。光影中的长廊与潋滟池塘相伴相依。稚嫩花瓣零落洒在石阶、石桌、石凳之上。好一派明媚的春光。我不禁看呆了。曾经问过自己，在走遍天涯海角之后若要选一个地方待到生命终点，会是哪里。想过大漠，想过草原，想过深山，想过海边，但最想的还是有一个精致院落，小桥流水，藏书千万，那便可称为我的家。没想到，这却是李无羁长大的地方，早已成了她十七年的家。那她是否想过踏出此地，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是否又是她离开的原因？
    “小姐，你又发呆了。”看着小岚一脸无奈的样子，我收过神来，向她一笑。
    “小姐，别担心，老爷从来不会为难你的。”她的样子实在是比我还担心，却反过来劝慰我，也苦了她这片心。我朝她点点头，便又跟了上去。
    李家的园林称得上一绝。奇山异石，叫不上名字的名贵花草比比皆是，往往一个转身又见园中另一片洞天，我的心中留了遍地的口水。
    走了十来分钟，小岚停了下来，指着前头的小院，示意我自己进去。我的心忽地一跳，好不容易按耐下去的紧张又升起几分。深呼吸三口，我漫步走了进去。门口候着的小厮一见我，赶忙下了台阶，朝我弯腰，“小姐，老爷已在书房等候，请您进去。”
    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没想他竟然看呆了。难不成这李无羁从来不拒言笑吗？那从现在开始就转转性吧。我咳嗽一声，他醒了过来，满脸通红，竟然在上台阶时差点绊倒了。我在心里笑了好几遍。
    踏进屋中，便闻藏香幽幽。这和我房中的香竟是一种。窗边站着一个消瘦的身影，右手抚须，望着窗外，竟是久久不动。看不清他的面貌，却觉得没来由的亲切。这会是怎样一个地方一霸呢？
    “羁儿拜见阿玛。”演戏时的动作竟然在现实生活中派上了用场，呵，戏如人生也。
    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到步声轻轻，身子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了起来。抬头一望，心中一荡。真想不到这苏州织造李煦竟是此等儒雅之人。脸颊瘦削，山羊胡子根根清晰，双眼炯炯有神却慈爱不减半分。怪不得能任此差三十年之久，能为康熙在这江南富庶之地重用。他，一定有其独特之处。李无羁真是因祸得福。
    “羁儿，你我父女不用行此大礼。来，这边坐，让阿玛好好看看。听鼐儿说你前夜受凉，躺了几日不吃不喝，今日可好些？脸色倒仍是有些苍白。”他挽着我的手，坐到书桌旁，细细地打量着我，眼中满是慈爱。
    “让阿玛担心了。今天起来后由岚儿伺候着吃了三大碗粥呢，比从前还好呢。”我禁不住朝他笑着，沐浴在慈父眼中的感觉真好。突然想起我那酗酒的老爸，心中猛地一阵黯然。不知老妈最近过得可好？那么久不打电话回去，她又该急了吧。
    “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这个老爸真是火眼晶晶，刚才让岚儿扑了好几层粉才勉强盖过的伤还是被他发现了。看他眼中先是着急，又是一丝了然的样子，我就知道他误会了。
    “今天醒来后晕了一下，脑袋就磕到木板了。没事儿，一点都不疼。”
    他疼惜地看着我，眼中闪过愧疚。“羁儿，阿玛知道你和你二哥青梅竹马，这次的事情一定让你心中很不痛快，你一定怨阿玛无情。可阿玛也是情非得以。”
    既然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老爸，我就相信他的选择。况且，我与李鼐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我们也已做了了结，就没有必要再让他人为此事不安了。
    “阿玛，我和二哥的事儿您就不用操心了。他永远都是我二哥，他会好好待嫂子，我也会找到我的幸福。我们已经约好明年三月我去京城看望他们呢。”看着他不解的神情，我不由握紧了他的手。“羁儿已经长大了，明白自己要什么。二哥有他的路要走，怎么能够保护羁儿一辈子呢？”
    “好，这才像我李煦的女儿。拿得起，放得下。”看着他展颜的微笑，我默默念叨着，如果他是我亲爹该多好啊。
    “不亏我养了你那么多年。”话音一落，我不由得身子一震。他显然察觉到我的异样，神情也突地凝重起来。松开我的手，他又一次踱步到窗前，许久不发一言。希望我的直觉是错的。
    “今晚，家里有贵客？”我打破沉寂，嗓子里堵得慌。
    “你十三岁那年，也是在这里，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当时，你很坚强，也很懂事，默默地承受了一切。这四年来，我待你如初，你也同往常无异，比我的亲身儿女还要贴心。但是阿玛看得出，这李家园林已经困不住你的心。你可知我为何求皇上给鼐儿指婚？”
    “为我。”声音落地，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阿玛却未转身，只是轻轻一声叹息。
    “看来，你是看透了。无羁无羁，无所羁绊。我看着你们长大，又怎会不知你二哥对你是男女之情，而你对他只有兄妹之谊？但你从不点破，只因你敬你二哥至深。赐婚，也算是不得已而为之。让他远离，也让你看清自己的内心。可惜鼐儿还是看不透啊。
    看着他瘦小的身影，心中万分不忍。天下父母日夜为子女操劳烦忧，可我们之中又有多少人能体恤此情？
    “阿玛，皇上为何要见我？”大半天的疑问，还是忍不住冒了出来。
    阿玛身形一抖，即刻恢复了镇静。他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看着我。他的脸庞隐在黑暗之中，不由让我心中一栗。
    “今日是你十七岁生辰，过了今夜，你就不再是我李家的人了。”
    我一惊而起，两个字脱口而出：“什么？”
    又是一声叹息，他的三两步子竟似迈了千年。我僵着的身子似乎没了意识，他动我动，他停我停。我的脑中乱得很。何谓“不再是李家的人？”出嫁？进宫？防着大哥？还是让我自生自灭？
    不知何时，阿玛已坐到桌边，两杯清茶香气渐起。“再喝一次阿玛的茶。”
    香气让我神志渐回。或许全然不是我想得那么糟糕。该来的总要来。我无羁不是还有皇上也改不了的自由追求幸福的权利嘛。想到这里，心下一宽。捧起热茶，身子渐渐回暖过来。
    “阿玛，好茶。”
    他又一次用炯炯的眼神企图看到我的心里，似乎在打量着什么。“羁儿，为父觉得你真是长大了。这样我也就安心了。”说完，眼光一暗，瞥向了手中的茶杯。“十七年前，皇上和为父有个约定。他愧疚于你阿玛和额娘，便托我抚养你长大，远离宫廷，自由自在的生活。也算了了你阿玛和额娘一辈子的心愿。只是这个约定的期限只有十七年。之后我便要给你选择自己生活的机会。李家养了你，却不能束缚你。既然想得到这个约定，想必当年皇上就已能料到近日的情形。”突然他的双眸转向了我，满是毫不掩饰的疼惜：“即使没有这个期限，我也会让你走。只有走出李家，你才能找到自由，找到幸福。羁儿，你不是一个普通女子，你是你阿玛和额娘的女儿。为了你的自由，他们付出了生命，这点连皇上也不能不为之震撼。在天下人看来，那或许是件皇家丑事，但在我眼里，你阿玛和额娘是我最敬佩的人。”
    语气忽地一转，低沉地似乎在讲述他人的故事。“我见过你额娘，那时我仍为畅春园总管。她不是天下最美的女子，却有着最特别的气质。不卑不亢，博学多才，那永远淡淡的神情让每个人过目不忘。她在畅春园中生下了你。被囚禁的岁月只有我天天为她送吃问暖。她总是淡淡地对我笑，轻声地说谢谢。可她从来不知，在她每日思君千遍时，在畅春园的某个角落，有个人也在为她煎熬。我跟着你们母女去了大牢看你阿玛，你阿玛看到你喜极而泣，然后你额娘便把你交给了我。他们俩人对望片刻，对皇上磕了三个头，又给我磕了三个头，说，希望他们的孩子能选择自己的幸福。然后……”
    说到此处，他已泣不成声。不知何时，我的脸上也已冰凉一片。原来这个阿玛是爱着我的额娘的。我的心中一热，跪在他的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谢谢阿玛多年养育之恩。此恩不报，无羁枉为阿玛额娘托付之心。”
    阿玛急急托我起身，几下挥袖盖去了泪痕。“羁儿，阿玛不求你回报。皇上当年让我带你远下江南做这苏州织造，怕也是有保全你的心意在内。近日他召见你，必是想将这过去的恩怨做个了断。皇上的心里也苦。这十七年，他无时无刻不关心你的消息。希望你心中不要有埋怨，世间一切已有定数，阿玛只想你能过得好。晚上皇上定会问你今后的打算。你回去好好想想。”
    看着眼眶仍然微红的阿玛，我的心中很不是滋味。几步向外走去，忍不住回头。阿玛仍然看着我，一动不动。我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另一个人。
    走出院子，岚儿迎了上来，见我眼睛红红的，脸上不安之色立现。沉默地走着，走着，直到一片桃花挡住了我的眼睛。抬起头来，几丝晚霞映红了头上的一片天。
    额娘，你和阿玛现在幸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