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衣服上有一层白色的东西。那是雪吧。
    接着，他关上了门，一个人。
    也对，如果身旁有一个女人，他无论如何也该撑把伞吧。
    他径直朝他的“专座”走去，目不旁视地坐下，依然望向窗外。
    香的心中居然浮起一阵安宁。她开始完全投入于音乐，就像J岛里其他顾客投入于爱情一样……
    这样似乎过了很长时间，忽然，J岛的门被人撞开了。一个身形矮小的男人踉踉跄跄地进来。他看来并不年轻，衣衫邋遢，而且明显喝了不少酒，连门把手都摸不清楚，是服务生过去帮他关上了门。
    在晚上碰到从酒吧回来的家伙总归不是一件舒服的事，可J岛是不会排斥顾客的，所以服务生任由那个男人在店里跌跌撞撞地走来走去，想由他自己选一个座位坐下来。
    事实上他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来喝咖啡的。他踱到这儿，跳到那儿，一边盯着不同座位上人们的脸，尤其是女人。酒鬼半眯着眼，在女顾客身上上下打量，引得她们和她们的男伴都露出厌恶的神色，他还不觉得什么，露出轻浮的笑容继续在座位间绕来转去。
    他嘴里一直在念叨着什么，模糊不清但能猜到是些不干不净的字眼，且一张口就是一阵酒气，这更是为顾客们所不容：要喝酒就到酒吧去吧，何必在这安静的地方扰人。
    终于，在几个男顾客朝他怒目而视后，他朝一个座位摔过去，一屁股坐下来，喘着大气。一位服务生上前问：“先生，想要点什么？”
    “我……”他依然口齿不清，充满欲望的眼神四处飘移。忽然，它停住了，目光对向不远处的钢琴，还有琴边的香。
    她是今晚极少数没有男伴的女人之一。
    这酒鬼又缓缓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朝钢琴走去，嘴里不住念道：“就是她……就是她了……哦……钢琴……我的宝贝……”
    当他走到钢琴前，不知是因为重心不稳还是故意一只手突然攥住钢琴边缘，整个人都差点摔下去，把正在弹琴的香吓了一大跳。刚才他刚进门时她就已经注意到了，但没想到他会走到自己跟前来。
    “我的宝贝……快……跟我一起跳舞吧……”他口里不干不净地絮叨着。
    香以前在J岛可没碰到过这样的顾客，心里是厌恶至极，但是还能怎么样呢？赶他出去吗？她也不想说什么，继续顾自弹琴，心里企盼着他快走。
    谁知，那酒鬼居然又将另一只手伸出来，一下子抓住香的右手，钢琴声戛然而止。香终于叫出口：“先生，您到底想干什么？”
    “我……我要跟你一起跳舞……亲爱的……我要和你一直跳到天亮……”那人半眯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香，从嘴里还散发着难闻的酒气。
    香的心中骤然涌起一阵恐惧：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人。而他正紧紧地抓着她的手，另一只手看来也要伸过来，怎么办？
    不知何时，詹姆斯先生已站在香身后，他悄悄向从一个内间走出来的两个男子使了个眼色，那两人便快步上前，把那酒鬼的手和肩分别攥住，向外拖。他们身形高大彪悍，那个矮小的、而且此时连路都走不稳的男人当然只能无力地挣扎几下，然后就被推到了门外。
    香吁出了一口气：那两个男人是保镖吗？怎么他们平时不站在店里呢？害得我刚才受了这么大惊吓。边想边看着那两个男人又走进内间。
    詹姆斯先生也走过来，在香的肩上轻轻地拍了两下以示安慰，然后又走回里间去了。
    香逐渐平静下来，这时便想：保镖当然不能站在店门口了，不然谁看见两个彪形大汉还有心情走进J岛来享受咖啡啊。
    ……
    九点一到，香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只因为今天是情人节，还有许多情侣滞留在J岛中不走，所以香又多弹了一会，反正她也没什么事，只是让萨丽多等一会儿了。
    她整理了一下东西，就离开了J岛。关上门前她又记起来朝那个靠窗座位上掠了一眼，他还坐在那里。
    走到了街上，她先没有打开伞，就这样捏着伞朝学院慢慢走去。她是喜欢下雪的感觉的，也想尝试一下让雪落在身上的滋味。就像他一样。
    这个晚上是安静而美好的，虽然她只有一个人。不，谁说只有一个人，萨丽不是正在寝室等她回去吗？不过不知怎么的，她并没有加快脚步，离学院已经不远了，而能够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雪中的日子并不多，尤其是在情人节的晚上。
    才刚穿过一条街，该向左转入另一条街了。此时，一个黑暗一下子窜上来，香下意识地身子向右一歪，才没被撞到。再定睛一看，居然又是刚才在J岛的那个酒鬼。看来他的酒还没醒，但似乎也认出了香：“啊……亲爱的……又是你……我们真有缘分呀……”
    香只想快点摆脱这个人，于是一声不响地想从他旁边跑走。可那人一手拉住了她的手臂，虽然隔着厚厚的衣服，但香还是感觉到了从手臂上传来的阵痛，酒鬼根本不知轻重。朝他喊：“放开！”是没用的，他甚至要把另一只手也伸上来抱住香，又不停地说道：“我要和你跳舞……亲爱的……我们一起去跳舞……”说着，嘴就要对过来。
    这时路上行人稀疏，香这才后悔刚才没让萨丽来接自己，可现在又能怎么办呢？她用空出的另一只手去掰他牢牢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可还没掰开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住了，这酒鬼的力气竟然这样大！
    “怎么，你不愿意跟我共度今晚吗……”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哀伤，握着的手也放松了一点。
    “我今天约了别人，对不起了，先生，快放手吧。况且我又不认识您。”香想，大概也只有这样说才能摆脱他吧。另外，看来他已经有些清醒了。
    “你约了人……你是说……你约了其他男人……”他的表情像小孩子失去了心爱的糖果一样，但眼神依然让人望而生畏。
    香趁机将手挣脱出来，可还未迈开步伐，酒鬼刹地张开双手从后面将她的腰抱住：“不……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香更急了。深夜在寂静的街拐角处被一个陌生男人拦腰抱住，哪个女人会不急得想哭！
    我们在为香担心的同时，不得不注意到：雪依然在下，而此时香的伞仍然被她紧紧攥在右手中，那男人当然也没有打伞。雪花飘落在香的冬大衣上，她的心里更是感到一阵恐惧。
    就在这时，香的眼角余光扫到刚拐过的那条街上过来一个男人，同样没撑伞。香可没时间想他是没有带还是带了而不愿意打开，她也顾不上那个男人是好还是坏，只管高声叫出：“嗨，道恩斯（Downs）！”以示她认识那个男人。她也不知怎么会突然叫出这个名字，也许当时她脑子里能想到的男人名字只有这个吧。
    谢天谢地，那个男人不仅听到了，甚至仿佛看到了这边一位女士需要帮助，因为他朝这边走来。随着他越走越近，可以看出轮廓十分高大，且步伐大而稳健。
    香只感觉腰间一松，她知道酒鬼是有些害怕了。她定下来顺势朝他用力踩了一脚，酒鬼“嗷”一声痛苦的喊叫，香马上挣脱出来，向那个男人奔去。
    酒鬼还想追上来，香又回过身用伞狠狠地打向他的脖子。酒鬼本来穿得就不多，脖子又是裹得最少的部位，这一下让他踉跄着退回去好几步，一下子摔在地上。看来他也累了，不想再站起来了。
    香朝那个男人奔去。我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朝那个男人跑去。是要去道谢？其实他只不过是在向这边走来，并看清了这位女士正朝自己这方向跑来，于是停住了脚步，身体转向了他原来要去的那个方向，可并没有移动。我们猜想：他是在等她跑到他身边了。
    终于，她奔到了他身边。她气喘得并不厉害，只默默地、轻轻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很自然地撑开了手中的伞，罩在两个人的头上。
    这一眼中包含的东西，我们难以理解，就连当时直视了香这一眼的他也说不清楚。是感激吗？是惊讶？是喜悦？更或许，是信任？
    她的眼神当然不可能很简单，因为有一点我们看得很清楚：这个男人正是在J岛中夜夜坐靠窗位置的那位顾客。
    就像一只小猫匆忙却径直地跑到我身边。这是之后我们从他的手札中看到的一句话。
    她当然没有看到这些。现在他们正一直缓步朝前，谁也没说话。她还在回味刚才只一眼就捕捉到的绿色的眼瞳。她的双眼虽然看着前方，眼前却只有那双眼睛，像豌豆一般的绿色，甚至要盖过了黑暗的夜晚。
    她已经完全忘了那惹人厌的酒鬼，也将正在等她回去的萨丽抛在了脑后。她一定是不记得了她该在刚才那个路口就转弯的。她一直和他一起向前走。
    嘘，我们还是别提醒她吧，就让她暂时沉浸于这样一个世界，一个她以前从未进入过的世界。毕竟，他就在身旁。
    “谢谢。”她突然开口，也许她只是想听听他的声音。
    “谢谢你给我撑伞。”低沉而有力的声音。“虽然我并不需要。”
    这样的声音和话语通常会激发进一步了解的欲望。
    “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她也知道此时这样的问题会影响这气氛，但她确实对这声音欲罢不能。
    在说这些话时，她始终望着前方，好像是不敢看向他的脸，怕撞上那对绿色的眼睛吗？
    “道恩斯（Downs，down在英语中是“下”的意思）。”他也没有看她。又走了几步路。“您呢？”
    “阿蒲丝（Ups，up在英语中是“上”的意思，与down互为反义词）。”说完她终于忍不住，微笑着转过头去看他的脸。
    当两个人都表现出之前不为对方所知的幽默时，场景将会变得轻快起来。
    她原本就不是想知道他的名字，这会见到他将错就错用了刚才自己情急中向他喊出的名字，使她觉得这个人比自己想的要有趣。所以她也开了个小玩笑。
    除过她自己脸上的笑意不管，她捕捉到他嘴角的微微上扬，不动声色，甚至连嘴唇都未张开。
    他有一个接近于冷峻的鼻子，如果可以这样形容的话，凌厉的下巴，空阔的额头，至少从香的“东方审美观”来看，这也是个十分具有吸引力的男人。但他不像那种女人们总愿与之聊天和跳舞的魅力男人。女人会对他产生兴趣，但不敢接近他，而他对女人也不怎么感兴趣。
    这只是香的猜测和想象，我们就算知道答案也不想现在告诉她。她平常太专注于音乐和国家、社会局势了，就这一会儿，让她好好思考一下男人与女人还有爱情这些她以前不怎么考虑的事吧。
    “你这是要跟我回去吗？”声音依然低沉，不过比刚才熟悉多了。
    香这才注意到四周的景物，已经早不再是那条她经常走的路了。她该急的，可事实上不知为何她心里并不急，她只是奇怪刚才怎么没有发现。
    “如果你是要回曼哈顿音乐学院的话，那么快点跟我走吧。十一点就进不了宿舍了。”他拿过香手中的伞，开始快步朝一个方向走去。
    香没问他什么，有时候就算一个人看起来像有魔力，你也不会太惊讶，对吧？
    香并不了解纽约的街道，她急忙跟上他的脚步。
    就这样，几个拐弯，又穿过几条街，学院宿舍楼就出现在眼前了。
    他又紧闭着嘴唇，转身走了。香望着他的背影：他也一定知道我在看着他。不用说“再见”。当然不用，明晚就能在J岛再见的。
    守门的大年纪女人明显很不高兴。因为此时离十一点只差三分钟了。香只能朝她歉意地笑笑，又一溜小跑回寝室。
    一直到了门口，站在走廊上，才想起那把伞没有要回来。
    没有关系的，她对自己摇了摇头，又瞧了瞧这时已积了厚厚的雪的栏台，然后，进了门。
    但愿萨丽还没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