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衣姑娘。”行至且听斋外，有人叫住了我，回头一看，是伐檀端了茶水迎面而来。
    “伐檀？你怎么来了？”
    “陪我家爷过来的，爷这会在厅里呢。”他有些含糊不清地说，“采荇姐姐让我帮她送茶过来，她还在厨房准备点心呢。”
    说着又轻轻地咽了一口，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角，想他也是在厨房偷了食才被采荇赶出来的。
    我略一思量，便对他说：“茶水我来上，你去厨房帮忙吧。”
    “那就有劳姑娘了！”他一点也不客气，将茶盘往我手上一放，抬脚便走，“还正说我笨手笨脚地怎么做上茶这种事呢，多谢姑娘。”伐檀夸张地作了一个揖，一会功夫便消失在视线之内。
    端了茶稳步走进厅门，只听得云薇说道：“……那马一个后冲直中他面门，只听得旁边有人喝道：‘好家伙！连马屁也一并拍了。’”说罢云萦再难自禁，掩嘴咯咯地笑了起来，见我来了，仍是笑得不停：“你回来了？我还正要叫眉儿去寻你呢。”
    云薇这时也看过来，他今日又是一身白衣，却系了条暗红织锦纹的带子，笑吟吟地看着我，我一时竟有些失神，云义的话，云菡的脸，谢静宜的眼神忽地在我脑中交织在一起，如今看见他这样的笑容我竟隐隐地觉得委屈，眼眶也热了起来。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步缓缓向前，将茶放到空桌上，一边道着小姐好，六爷安，一边给二人沏茶。
    云萦的声音已很平静：“薇儿正跟我讲他出门见到的趣事，你上了茶也一块儿坐下来听听罢。”
    “谢小姐。”我将茶端至她面前，转身回去端云薇的杯子，耳边听得她继续说道：“我们相聚本是不易，薇儿过了今日便再要启程，随商队出去了。”
    手上不稳，一些茶水溅到了手背，我慌忙放开了杯子，却已被烫得红红地一小块。
    身后传来云萦的惊呼：“烫着了？”
    我略微皱眉，正欲回话，一又白玉般的手已经将烫伤的左手捧起，我一回头，云薇俊美的脸就在眼前，他小心地审视着，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睛上轻轻颤动，隐隐有檀香和着沉香的香味袭来，我这才见他头上簪着一枝稍加雕磨的紫檀木簪。
    红肿的伤痕仿佛也在心上开了一道口，眼泪就顺着流淌了出来，一滴滴无声地洇湿了手背，灼得我越发疼痛，最后仿佛连心也揪紧了，泪水更如决堤之水不住倾泄。
    “伐檀！”他口中唤道，却不见回应，我想告诉他伐檀那厮已被点心勾了魂去，却开不得口，眼泪又是簌簌地落下。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只是一眼，又低下头去轻声道：“疼吗？”我点点头，又慌忙摇头，云萦的声音却近在耳边：“看你泪珠子都出来了，哪能不疼呢？”原来她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站在一边担心地看着我。
    “伐檀！”云薇这回的声音更大了些，俊秀的眉头也皱到了一起，仍不见有人答应，遂一把牵了我的手，拉着我向外走去，云萦在身后喊着小心点，我却知道他握住我的手已是百般温柔，没用得一点力。
    门外不远就是黛湖，云薇拉着我走到湖边，一抬握着我的手就浸入湖水中，湖水凉得有些彻骨，我身上一个激灵，手上的灼痛却是轻松了不少，我这才察觉自己失态，抬起完好的右手抹了抹眼角，不着痕迹地将泪水拭去。
    今天真算过足了瘾，来云府八个月也没这半天哭得多。
    “少……少爷！”伐檀的声音由远及近，在我们身后停住了，云薇头也不抬地说：“你回去取我那个白玉雕的盒子来，里面是天青色的药膏，速去速回。”伐檀应了一声，又一撒腿跑了回去。
    一刻钟后，我坐在且听斋里，云薇躬身站在我面前，手指在我手背上细细地推着，天青色的药膏细细匀开，很快便被吸收进去，留下的凉意完全替代了刚才的灼烧感。
    “这便好了。”云薇合上盖子，把那白玉盒子交给一旁的采荇，“今后每日早晚一次，不出五日便可痊愈。”采荇答了是，回身拿了盒子去收拾起来。
    云萦已经坐定，对我轻声道：“怎的这么不小心呢，若是落下什么疤痕，就可惜了你那双玉手了。”我一直低着头，胸中闷闷不知如何消遣，听到她又提到玉手这话，秀外慧中云云又纠缠了出来，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正色看着她，云萦不知我要做甚，惑然地看着我。
    我站起身来，坚决地跪下身去，云萦忙道：“这是为何？快起来有话好说。”我推开要来搀扶的眉儿，正了颜色道：“莲衣有一事，虽无理，还请小姐成全。”云萦见我脸色诚恳，也不再多说，点点头让我说下去。
    我心中忧怨，知道这是决定我一生的时刻了，一刻也不迟疑，便答道：“莲衣感小姐收留之恩，怜恤之情，此恩此情今生难忘，但如今，莲衣却不得不求小姐，放我出云府。”
    云萦慢慢站起身来，眼中已是渐渐地了然，我继续说道：“莲衣只是一个贱婢，本应惟命是从，以报恩情，但莲衣却也是个心中有主的女子，小姐今日说的那些话也正是莲衣心中想的。无奈，这云府……尽早是待不下去了……与其在这里等着郁郁而死，不如去外面闯荡一番，总也有活下来的可能。”
    “莲衣，可是，你一个女子……”
    “莲衣明白，一介女流，离了云府便难以自保，但是，”我心中愈加澎湃起来，“宁愿清白而死，不愿苟且而生。饶是这人间没个安排处，我也不愿违了心中的志愿。”
    云萦缓步走下来，诺大的主厅只听得她细碎的脚步声，她抬手扶了我道：“你且先起来。”我随她站起身来，定定地看了她，脑中便是一片空白，只有星星点点的白光隐约闪烁着。
    她忽然看着我笑了起来，眼中却是温柔：“我云萦，年三十有七，今生何幸，得遇姐妹如莲衣。”转眼看看云薇，又回头看着我：“今日之事，我料定三弟必不会善罢干休，他做云家主事这几年，没些手段是不行的，饶是原本好心的一个人，也变得予取予求起来。我叫薇儿过来不单是为了与他饯行，更是为了托他带你离开。”
    “姐姐……”云薇在一旁轻声道，我也瞪大了眼看着云萦，无论如何，我是从来不曾想到她会这样安排于我，自己也叫了声小姐，却被她一挥手打住了要出口的话。
    “我也知，莲衣不是可以在云家关一辈子的人，天下才是你的去处。从此你便随薇儿去吧，走南闯北也算有人照应，姐姐我也就安心了。”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已是有些颤抖，我不知她说的是我好照顾云薇，还是他照应于我，但一声姐姐，却让我再也无话可说。
    “姐姐。”云薇伸手扶住了她，云萦笑着对他道：“薇儿，姐姐将莲衣托付于你，没有事先同你商量，现在姐姐问你，你可愿意？”
    我也转脸看向云薇，一颗心卟嗵嗵地跳起来，商队中不好带女眷出行，但若他不答应，我又该何去何从？
    云薇也看看我，莞尔笑了起来：“姐姐给了我很大一个难题呢……但既然是姐姐开口，薇儿便不能不答应，只是怕莲衣会受不了路途颠簸之苦……”
    “我能行的！”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莲衣不怕！”云薇看着我，眼中光华流动，让人不禁深陷其中：“好，我答应，明日带你上路，从此好生照顾，绝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明知这其实是对云萦的承诺，我却还是由衷高兴起来，云萦也是高兴：“好好好，我便知道姐姐能依托的只有薇儿了。莲衣是你送来的，如今也算是将她还与你了，你也一定能照顾好她。”
    “什么？”我只觉得自己听错了什么，云萦却释然地看着我笑道：“莲衣，你不是我在上香的路上遇到的，我在寒蝉寺收留了你没错，但其实是薇儿在寺后的月明溪畔发现的你，才托我照顾的，就是莲衣这名字，也是薇儿取的。”
    我心下讶然，原来救了我的人是云薇！
    又是一夜未眠，第二日清晨，云家的商队集结了起来，我为了上路方便换了一身男装，同伐檀一起跟在了云薇身后。云萦没有来送我，却托采荇将一对通体红润的比目鱼佩送给了我。
    “小姐希望你出去了能好好过，”采荇已是哭红了眼睛，她比云萦年纪稍轻，却也与我情同姐妹，昨晚一夜不眠地给我收拾行李，又絮絮地说了很多话，“出门在外只你一个女儿家，凡事要多加小心才是。”
    云薇穿了件雪青色长衫，晨风中长发微扬，骑在马上竟也有了几分飒爽之情，伐檀也翻身上了马，我却因不会骑马坐到了后面的一乘马车上。出云府大门的时候，远远看见云菡在与云忠说着些什么，脸上也全然是认真的表情，这样的人自然也是英俊的，只是，我会有更广阔的天空。
    低了低头，云菡的身影很快地过去了，车轮辚辚，云薇挺拨的身影在前方，带我走向晨光灿然的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