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波
    问尔所之，是否如适
    蕙兰芫荽，郁郁香芷
    彼方淑女，凭君寄辞
    伊人曾在，与我相知
    四月芳菲，雨解柔情，风送暗香，江南锦州正是欣欣然万物蓬勃的景象。湖边垂柳染新绿，暖风乍起，惊起一片飞絮，在阳光下镀了金黄透明的颜色，宛如虫蝶的振振双翅，让人不禁为之恍惚起来。
    黛湖里莲叶田田，白荷挺立着不甚饱满的花苞，不知何时会看到一夜之间浮光满池的景象。而倒映在水中的那张脸，就像早开的莲花般，白皙得近乎透明，双颊优美的弧度在下巴联结成一个小巧的尖角，衬得檀口微抿，却是个不甚确定的表情。波光潋滟的凤目更是传情良物，眼底明澈如同水面，似乎什么都没有，又好似承载了许多，左右是不确定地望着我，隐隐地疑问着什么。双眉间一朵粉色莲花形印记，虽是栩栩如生地赫然一抹嫣红，细看去却是一个胎记，点缀在光洁的额上，令得清丽过甚的容颜有了鲜活的色彩。
    风吹过，光洁如镜的湖面泛起粼纹，那个原来美好的景象就这么模糊了，像是不曾存在过。我皱眉，竟也产生了一种幻觉，便是我自己也会像这个影子一样，只一阵形风就归回乌有，连带着四围的脉脉垂柳，梁前双燕，池中新荷，都像是一个梦，梦醒时分不知身在何处。
    “莲衣。”远处传来呼喊，我回过头去，一位绿萝纱裙的高挑少女盈盈向我走来，朗目修眉，顾盼间几分风流神采，脚下的裙裾如同水面翻卷的波浪，这正是采荇了。
    “采荇姐姐。”我起身来放下挽至手肘的衣袖，再抬头她已然到了跟前。今日她仿佛是特意打扮了一番的，从来不佩珠钗的发髻上零碎地插了几枚珍珠，一枝新开的海棠簪在乌黑的发间甚是楚楚动人，粉色的丝绢系在腰间，垂下长长的流苏，缀上几个小小的骨瓷雕铃，行走间并不招摇却是叮叮地悦动听。
    但见她浅笑吟吟地拉起我的手，声音也像瓷铃一般清脆：“我说怎么找不见你了，小姐说你一定在这里，果真被我寻见了。”
    说着她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彼时我的一身浅藕荷色细棉布衣，同府中其它下人无异，她微诧道：“怎么还是这身打扮呢？小姐不是赏了你些好衣裳吗？云府上下难得遇见这样的好事，小姐说了，今儿我一人服侍便好，你这样的好相貌快去梳妆打扮了，好好地看热闹去吧。”
    说着便要拉着我离开湖边，我也不推脱，只淡笑应声地由着她去，心底却是兴味索然的，仿佛入定老僧般对这身外之事全不在意，如何都好。
    此时微风卷起一阵柳絮，渐渐地迷了人的眼睛。
    锦州云阀乃是刑国公卿大家，近百年来备受圣宠，世子皆袭公爵之位，女儿中也不乏艳惊后宫之辈，譬如眼下的云家主事德彰公和他的妹子舒贵妃。这样的门阀世家往往最令为君者忌惮，故而老爵爷多年前便激流涌退，安心地过起了闲散贵族的日子来。
    不过亦有更为风流的说法，便是老爵爷正值盛年便潇洒归隐不为其它，正缘着他最爱的二夫人齐氏的病故，红颜已逝，纵有红尘万丈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了罢。当然这也只是人们说说，我来听听而已，于我唯一的关系，便是我与采荇一同侍候的齐氏之女二小姐云萦更爱宠爱了些，奈何二小姐是个性子清淡的人，并不将这些太过放在心上。
    “倒是七小姐，由着性子做了好些事情，习武学骑的，老爷还不以为忤。”采荇如是总结道，“还有个云六爷，与七小姐同胎双生，却是长年在外的，一年里见不上三两次。”说着美目一挑，有些意味地眨了眨眼，“六爷可是貌美之人，比七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性子也跟天人似的跟人隔着段距离，还真应了他的名字，蔷薇般的人呢。”
    “云薇？”我下意识问道。
    采荇却只是看着我笑笑；“要我说，这偌大的云家时性子相貌及得上六爷的，便也只有你莲衣了。”
    我亦默然浅笑，却是不甚在意那传奇一般的云六爷，抬首却见一方曰“且听斋”的门匾，遂轻声对了采荇说了句到了。
    采荇不再多说，反手一挑竹帘领我走了进去，正瞧见云萦抬了笔审视一幅画，她衣着素来简单，浅蓝色的丝裙上绣了雪白的兰花图样，外罩白色薄纱用一条纯白的腰带系住，坠了一枚浅青色玉环，长长的白色流苏静静地停在那里，整个人活生生便是从青花瓷瓶上脱出来的，一低头一思想，便凝结了时间。
    我正唤了声二小姐，俯首要拜，采荇的声音已经响了起来：“小姐又是在作画么？我看这莲花尚在苞中，小姐去何处寻的这榜样？想必是早就胸有成莲了吧？”
    云萦轻轻一笑，凝结的画面就活了过来，她是长得极婉约的一个人，略有些清瘦的脸却掩不住眉宇间灵气轻扬，她顺势放了笔，开口莞尔：“你这个丫头越来越没有章法了，竟这样取笑自家主子，看哪天不家法伺候，你倒要成了主子了。”
    采荇掩口笑道：“我哪里敢取笑小姐，这不是有一说一吗？小姐若是不喜欢，我以后便说小姐你这画的是什么呀？那牡丹有长在水里的吗？这样小姐便满意了？”一席话逗得云萦又是一阵浅笑。
    采荇是她闺中相随的丫头，说话自然少了些分寸，我静静地立于一旁看她主仆二人说笑，待到她终于放下了手中狼毫，方一面理了广袖浅笑着对我道：““先别说这些有的没的，莲衣，不是让你自己去休息吗？怎的又来了？”
    我也是一笑：“回小姐的话，莲衣做得习惯了，今天府中大喜想也是正缺人手的时候，再说，”顿了顿，又道“莲衣本就没什么亲人朋友，小姐和采荇姐姐也就是我的全部了，还有什么休息不休息的？”
    云萦闻言，轻叹了一声，缓步走到太师椅边坐下，似有疲惫地说道：“你这孩子，一直都是这样，虽然是我收留了你不假，你也不必常常记挂在心，听我一句，没有过去也并不是什么坏事，总好过我一个未亡人，也只能这样活在记忆里了。”
    她的语气极为清浅，莫名的萧索多过了哀愁，我听在耳里直觉得有如乍暖还寒之时的春风拂过，带着些温良的舒适。
    原本女子都是无助的，如她年少丧偶的门阀千金，如我寄人篱下的丫环使女，说到底了却也是一样的，思及此不免对她生出些夹杂了怜惜的感激之情来，若非半年前蒙她收留，凭我的这般相貌，或是流落烟花之地也并非不可的。
    若说在场的还有人生性活泼见不得人悲戚，那人一定是采荇了，此时她一面轻扶了我的肩头一面笑道：“时辰不早了，莲衣若是不想自个出去玩耍陪陪我也好，正愁没个人陪我说会话呢，小姐去了家宴也是不好再跟我们这些作奴才的说话的，不如一起去好了。”
    云萦点头称是：“如此也好，今日是五弟大婚，我们也不能怠慢了，还是快些去吧。”
    语毕便从椅上起了身，由采荇整理了装容，便带着我们施施然出了斋门。
    置身黛苑之中，只觉得是一处天然美景，闲时除了我和采荇和几个洒扫下人也就看不见旁的人了，今日一出小门便觉得重新入世了一般。仆人们往来如织，各司其职，云家严谨的家规使得即便有一百个小厮同在一处也只听得到细碎的脚步声，唯有腰间的红绸和各人脸上的笑容洋洋地透着喜气，远远见了云萦都停步躬身叫声二小姐，声音里也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二小姐来了。”说话的是一把温和的男声，我抬头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蓄着些许鬓须，身着天灰色细棉长衫，快步往这边走来，这正是云府的二管家云德。
    “义管家安好。”我跟采荇略一欠身，再抬头那张看上去就极为忠耿的笑脸已是到了跟前。
    云萦对他微微颔首，正欲开口，云义的目光却越过我们望向身后：“七小姐好，是跟二小姐约好了的吗？”
    我回转头去，却见一位粉衣佳人施施然立在眼前，一个简单的飞仙髻上簪着三支碧玉镂云钗，粉色纱衣的裙角袖口都细细地绣了桃花，整个一位桃花的花神来到凡间。齐齐刘海下一双澄澈的大眼睛盈盈浅笑着，挺直的鼻梁却又透露着几分英气，连同两颊的一丝绯红给人以精气异常的感觉，这不是云七小姐云苒又是何人？
    我和采荇又拜了下去，口中唤到七小姐安好，看到她身后的侍女又再福了一下身，那是她的贴身丫鬟采葛。
    云苒咯咯地笑着，令得本就比她胞姐艳丽三分的容颜愈加迷人起来：“采葛刚从黛苑回来，说是二姐已经出了门，我便挑了条小道，紧赶慢赶地也终于还是赶上了。”
    她身后的采葛模样俊秀，年龄与她相仿，也不过十七八岁，跟了这样的主子自然也从了这样的性子，立刻接下了话茬说道：“可说不是，小姐倒是如飞疾走了，可怜我匆匆跑去黛苑又匆匆赶来，这心都快到了嗓子眼了，要是不小心跳将出来，还得烦累采荇姐姐帮我收拾好了，难保日后我家小姐要说我是个没心肝的人哪。”一席话说得及快，脸上调皮的表情甚是惹人喜爱。
    兴许是习惯了采葛的不分主仆，众人只都嗔怪了一下，说说笑笑就要往喜堂去，云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唤了我的名字，我稍稍一愣，忙答了是。云苒笑道：“姐姐还真是太偏心，把采荇打扮得水灵灵的，却还让这个小美人穿这身衣裳。”
    我正想着如何回话的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云萦却开了口：“不是姐姐我偏心，苒儿你去看看莲衣，我们这些个女儿家又有哪个比得上她半分姿色？别说一身佣人衣裳，若是打扮得水灵些，还不把那些公子哥儿们的魂都勾了去？”
    说着几个小姐丫头又笑了起来，云苒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我低下头去不知该如何回话，只听她说道：“姐姐说的在理，莲衣额上的那枚莲花就已经娇艳至极，要真说如何打扮还觉得没什么配得上她了。”
    想了想，仿佛还是觉得不甘心，只觉得发间被插上了什么，抬首一看，云苒头上的碧玉簪已然少了一支，心下了然，想想这个七小姐做事磊落，从来不拘泥于主仆之宜，也就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只道谢七小姐。
    谁想那厢却又咯咯地笑得起来：“二姐，莲衣这般标致，恐怕云府上下也只有六哥与她不相伯仲了。”
    今儿个怎么了？遇谁都是这么个腔调，我抬眼去看采荇，却对上一付果然如此的表情，便是云萦也是一笑：“亏你个丫头想得出来，听着荒唐，细想还真是如此。”又说，“时候不早了，薇儿今天也刚到家，咱们还是别磨蹭了，走吧。”
    云苒又笑了一会，终究又向喜堂走了去。采荇采葛一左一右地走在我身边，拿方才的话说笑，我静静听着，有她们二人嬉笑倒也省了我说话的功夫，几人说说笑笑，不一会便到了前堂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