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如梦。
    艳如胭脂的桃花蔓延在长安郊外的清溪两侧，大簇大簇的花朵，连枝条都压弯了。
    甜腻的花香，也完全融入空气之中，将清澈的溪水染成隐隐的粉红。
    一叶轻舟，如一片碧叶无声息地自溪中飘过，船尾的艄公悠闲地撑着篙，蜻蜓点水般划破水面，嘴里轻哼着山歌小调。
    唱到动情之处，狭长的船舱里走出一个面如冠玉的男子，他头戴紫金束髻冠，身穿缎质织锦的祥云九蕊曲裾深衣，华丽的花纹沿着裾边不经意地蔓延，束腰的龙虎纹玉带更添贵气，与脚下这只旧陋的小船是完全迥异的组合。
    他站在船头眺望着两岸，那里除了无尽的桃林，一个人影都没有，艄公的小调在他走出船舱的那一刻也戛然而止，四周寂静得只有船身压过水面时的声音。
    “果然是最美不过桃溪春。”他不禁压低嗓子发出一声感慨，仿佛生怕自己的声音会惊落花瓣。
    话音刚落，船舱内又飞出一片彩云，原来是一名年轻少妇轻逸的衣袂，她的右手撑着一支油伞，斜垂在脸前，看不清面容，只露出鲜红欲滴的樱唇，却使两岸娇艳的桃花顷刻黯淡了光芒。另一只手抱着一个包裹在襁褓里的男婴，脸蛋红扑扑的，格外讨人喜欢，圆润的脸庞隐约可辨父母的轮廓。
    “涵烟，你怎么出来了？万一被人看见……”船头的男子闻声转过脸，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放心吧！咱们已经出了长安城三十里，除了岸边偶尔几个渔翁，根本没有别人。”被称作涵烟的女子发出嗔软如绵的声音，“好不容易出门一趟，如果一直闷在船舱，和呆在家里又有什么分别。”
    听着她的话，男子很快没了脾气，眼底更是流露出无限疼惜：“真不晓得你是怎么想的，孩子满月，金银首饰全都不要，偏偏要带他出来赏花，如果你真的这么喜欢桃花，我可以在后院为你栽上百株、千株！”
    “那怎么一样。”涵烟淡淡的微笑里透着落寞，“家里纵有千般好，也绕不出那三尺院墙。”
    说着，俩人的目光微妙地交错了一下，仿佛不需要语言也能明白彼此心迹。
    过了一会儿，男子轻轻叹了一声：“是我对不起你，平时就很少有机会陪你，就算出游，也只能带你来这种僻静的远郊。”
    “千万别这么说，我从来没有埋怨过什么！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哪怕一辈子不能出门，我也无怨无悔。”深情的笑意在涵烟的唇上绽放。
    “涵烟……”男子回身二步，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只有你最体谅我的心，如果可能，我真想把所有能给的全都给你！”
    然而，也许是他过于激动搂得太紧，涵烟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了，高亢的声音在寂静的溪水中央显得格外刺耳。
    “孩子可能是醒了，这可怎么办才好。”涵烟连忙轻抖襁褓，漆黑的瞳仁里闪过一道焦急的神色。
    “来，把他交给我吧！每次他大哭的时候，只要我一抱，就乖乖收声了。”男子说着，伸出双手。
    “嗯。”涵烟一边答应着，一边将怀里的婴儿递给他，哪知一个不小心，右手的油伞却突然随风飞了出去，飘向岸边，瞬间，她绝美的容颜曝露在阳光之下。
    哎呀！她不由地惊叫了一声。
    与此同时，男子也伸出手想帮她抓住飘飞的油伞，可惜那伞飞得太快，他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抓到。然而，就在他追随着油伞的轨迹将目光抛向岸边的时候，却突然在茂密的桃林间看见了什么。
    他的眼神一下顿住。
    连呼吸也仿佛静止了下来。
    “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吗？”涵烟感觉到他脸上的异样，连忙问道。
    不……不可能！她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隔了几秒钟，男子回过神来，再睁大眼睛，定睛一瞧，桃林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一定是错觉，他呼出一口气，朝涵烟一笑而过：“没什么。”
    几个时辰以后，长安城里一座气势恢宏的府邸内。
    在曲折的走廊和厚重的大门深处，一间如宫殿般宽敞的房间里，四壁挂满各式绚丽的衣裙，按色彩隔层整齐罗列，除此之外，柜上还挤满数不清的鞋和首饰，许多侍女正在其间来往穿梭着，其中一组六人托着一套极尽奢华的“三重衣”来到房间中央，面对着彩漆方榻上一位贵妇齐齐跪下，将袍子高举过头，恭敬地询问她是否合意。
    那名贵妇身穿紫色的绕襟深衣，衣上绘有精美华丽的纹样，更有六色的孔雀玉带垂至膝间，全身上下透着令人无法直视的雍容气度，眼神却冰冷如雪，她扫了一眼侍从们呈上来的华服，垂下眼帘：“这就是你们精心绣织了三个月的衣服？和上回太夫人寿宴穿的那身相比有什么区别，这样穿着去参加宫中的夜宴，岂不是丢我的脸吗？”
    那六个侍女立刻害怕得叩头如捣蒜：“奴婢立即去换。”
    此时，从门外远远的传来一声通报：“主子，得知您今晚要出席宫中的夜宴，河间太守特意命人送来几箱衣物，请您笑纳。”
    “他倒是消息灵通，让他们进来吧。”贵妇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
    话音刚落，守候已久的使者就带着十几名随从，抬着一只只大木箱迈进屋内，在贵妇的面前毕恭毕敬地打开箱子，倾刻间，房间里放耀出一片夺目的光芒，箱子里除了各色华服，还有珠翠凤冠、珠宝首饰、黄鞍玉带、袍帛、白绫袜……令人眼花缭乱。
    贵妇眼中这才掠过了一丝笑意，走下榻轻轻提起距离最近的箱子里一件轻若羽毛的罗绮丝裾袍，刚要细看，房门却被再次推开，她的贴身侍女宛碧未经通过就闯了进来，整张脸写满惊惶不安。
    “什么事情这么慌慌张张的，你不是到城外的桃花溪给小姐买溪鱼去了吗？”贵妇放下手中的绸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显然，对于贴身侍女的失态，她心中的疑惑要多于怒气。
    “已经……已经买回来了！”宛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而且，有件惊天大事要向您禀报。”
    说着，她飞快地奔到主人的身边，附耳说了一通，渐渐的，贵妇的瞳孔越缩缩紧，忽的脸色一变，厉声问：“你真的没有看错？”
    “千真万确，奴婢敢以脑袋担保。”宛碧特意在“脑袋”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真没想到，这么多年以来，他在我面前百般体贴，言听计从，原来全是装出来的，在外面竟然连小崽子都有了。”贵妇紧紧咬住嘴唇，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那会儿奴婢在岸边隔得远没看清楚，也不知那女人怀里抱的是男孩还是女孩，若是男孩……”话吐到这里，宛碧不敢再说下去。
    房内的气氛随着她的沉默变得异样地压抑。
    贵妇的脸随之更加阴郁，仿佛有股危险的气息正在她的胸腔里迅速凝聚，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死死盯着面前箱子里贵重的衣物，手慢慢地拿起一件锦袍，忽然狠狠一扯，它便嘶拉一声成了无用的碎片。
    一旁的宛碧连忙伸手扶住她：“主子，您消消气，依我看……”
    “等等！”贵妇立刻制住她的声音，随后环顾左右，“让他们全都下去！”
    宛碧立即会意，驱退了在场所有的侍从，并尾随至房门前查探了一番，才将门紧紧扣上。
    眼见着房内空无一人，贵妇才将她唤到纱帐之后：“现在，你可以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