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房妻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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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墓场。
天气有些热,空气干燥。
两座高大的墓穴前,站了一个少年。
他怔立一阵,低头,弯腰,然后蹲下来,开始拔墓边斜长出来的野草。
细细的汗渐渐从额边渗出。
直到草全部拔完,他才往额际抹了一把。
甩手,细碎的汗珠自指间泄下,映着亮亮的阳光,没入土地。
尘归尘,土归土。
人生一世,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
“我再陪你们坐会儿吧。”少年喃喃自语,走进拜亭,倚栏坐下。
太阳渐复西斜。
少年从默思中惊醒,目光移了移,一个黑纱身影不经意落入视线。
一诧,起身,走过去。
隋故恭帝杨侑之位。
“杨侑?杨广的儿子?”他低呼一声。
黑纱女子返过头来,:“是——史公子。”
“杨侑是你的——?”安逝指指牌位。
“他是我弟弟。”
“杨姑娘——杨姑娘原来竟是隋朝公主?”怪不得她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息。
“公主一词,我早弃之不用。公子还是叫我姑娘习惯些。”杨姑娘顿一顿:“也更符合我此时的身份。”
“敢问姑娘芳名?”
“杨絮。”
原来她就是杨絮,杨絮就是她!
长安三大美女之一、才情超群的杨絮姑娘,背景来历居然是前朝公主!
只能道一声:“失敬失敬。”
“公子不必如此客气。”女子嗓音有丝怅惘:“前事过往,不敢说看得通透,却也不会再时时神伤。此生如梦,不过蜉蝣一刻、飘萍一世罢了。”
“世人只恨人生苦短,似姑娘这般,又未免有些过头了。”
杨絮微笑,虽看不见纱下面容,想来却必是秀丽过人:“人生苦短,只是那些活得有滋有味有意义的人发出的吁叹,时间于我,一瞬与十年,毫无区别。”
安逝摇头:“闲将风月从容赋,醉把**寂寞簪。这何尝,又不是一种意境?”
杨絮一怔。
“姑娘若觉无趣,可随时来找我下棋喝酒弹琴聊天啊,要不,我就厚着脸皮上门去叨扰贵府啦,姑娘到时可别赶人就是。”少年朝她眨眨眼,哈哈笑着去了。
良久。
立着的少女绽出一朵笑容,缓缓抚上墓碑,头逐渐靠上去,低喃:“侑儿,也许,姐姐以后不会,再那么孤单了呢。”
桌上摆着一只碧玉茶盏。
迎着阳光看,一片片如同莲心的新绿,茶尖上的茸毛,在水里飘着,像丝丝的斜雨。
一股清香沁人心脾,再仔细闻,香气杳然。
一只手越过茶盏,在它旁边的一个玛瑙碗中停住,拿起碗中两颗晶润如鸡蛋大小的石头,滴溜溜转动起来。
“爷,在想什么?”慵懒的声音飘进,随之走进一名丝袍少年。
他未梳发髻,乌丝泻肩,衬得肌肤如冰雪般洁白。
卧椅上被称为爷的人并未睁眼,手中珠子偶尔碰撞出脆脆的音响。
少年走到他身前,趴在椅缘上:“想不到以前呼来喝去的小厮竟成了太常寺乐府中最红的主唱,真让人吃惊不小。”
爷勾唇,似是笑了一下。
“听说他们昨日回去时受到一伙贼人的袭击,那小子倒也有些运气,居然碰上了太子的行队,太子向太常寺留人,可不攀了高枝了!”
珠子顿了顿,接着又旋转起来:“茗云想去东宫那里否?”
“不不,能一直待在爷身边,已是茗云最大的福气了。”少年眸如秋水。
他本身就生得极为美丽,加之有种说不出的妩媚融在骨子里,便是鲜妍娇俏的少女,也要逊上三分。
爷终于睁开眼睛,对他的风姿视若无睹,放下珠子,端起茶盏吹口气:“可知这茶,香在何处?”
茗云一愣:“香么,香在……”
“香在虚无飘渺间。”
爷抬起他的下巴,将他仔细打量一番:“也算是个难得的尤物,可惜——”
“爷!”他突然跪倒在地上,连连磕头:“爷!您要茗云做什么都行,可千万别不要茗云啊!若嫌茗云服侍得不够好,茗云可以努力学的!茗云保证——”
“来人。”
立时走进来两名强壮的家丁。
他挥挥手,家丁们会意,架起地上的美少年,拖了就往外走。
“不要——”茗云蛮力一上,硬是挣脱,扑过来抱住他的腿,泪流满面:“爷,我求您——”
他一脚将他踢开,神色漠然。
两名家丁不敢再拖延,上来使劲将茗云按住,若说刚才还有些犹豫要不要下重手的话,现在就真是毫不怜香惜玉了。
茗云瞬间放弃了挣扎,死死看着爷,之后放声大笑:“我知道,你看上他了对不对!那个贱人!我早知——”
身子被门槛挫了一下,家丁们不管,反正这人是失宠了,他好歹也受宠了两年,已经惊人的创纪录。本来还以为这次爷总算对人起了丝怜爱之心——如今看来,府中又快要有新少爷了罢。
“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
声音渐竭,慢慢的,远去了。
院中宁静得,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
“大哥,你这是干嘛?”
安逝从墓场回来,路过秦王府大门,正好门一开,世民走出来,后面跟着两名侍从,各抱了一个鎏金香炉。
世民朝她招手:“我给房先生送对香炉去。你也去看看吧。”
“远不远?”
“就在王府东墙外,几步就到了。”
“那好。”她上前与他并排走:“你这主子不错嘛,挺关心属下生活起居的。”
世民微笑:“房先生的老母喜爱烧香,我上次见他家**的香炉已经长满了绿绣,想是早年从临淄带过来的,太旧了,正好府中有,就给他们送过去。”
边说边到了房宅门口。
房玄龄听到动静走了出来,见到世民,知其来意,又是感谢又是客气一番。
进到客堂。
“绣儿,秦王来了,快沏好茶上来!”房玄龄朝内厅叫道。
随他叫唤,一名妇人低头走出来,徐徐向世民行一礼:“臣妾见过秦王殿下。”
“免礼免礼。”世民坐下摆手。
卢绣儿抬起头,似是笑了笑,转身去沏茶。
安逝却在她抬头时一愣,妇人的一只眼睛竟然是瞎的!而且好像是用什么利器戳进去又翻转过,眼珠已无,息肉外翻。
可以看出是多年前的伤口,真不敢想象当时是怎样一副惨状。
虽然探听别人隐私不对,但她还是忍不住往世民那边靠了靠:“房夫人的眼睛——怎么会那样?”
“房夫人刺目示贞的故事,你没听过?”
她摇头。
“我长话短说。当年房先生得了场大病,自以为不久于人世,便将夫人叫到床前,劝她在他死后改嫁。岂知夫人性烈,当场拿了剪子将自己左目剜下,以示忠贞不二,也许苍天有眼,房先生后来病就好了。”停一下:“所以啊,房先生对夫人又敬又爱,未曾娶过一房小妾。”
安逝马上对卢绣儿起了尊敬。这种女子,又怎能不让人尊敬!
“不过,夫人对先生有时也未免太严了,”世民叹息,而后又笑起来:“不如我们逗上一逗,怎样?”
安逝皱眉:“你想干什么?”
“你且看着。”世民咳一声。
正好卢绣儿端了茶进来,等她摆完,世民严肃道:“房先生与我情同手足,今天本王给他做个媒,赏个美人当你妹妹,如何?”
房玄龄在一旁慌忙扯他袖口,世民佯装不觉。
卢绣儿脸色一冷:“殿下的心意臣妾心领了。只是我们家屋子少,怕是容不下第二位夫人的。”
世民笑着说:“那好办。我既然能给先生修这座宅院,就能给你们再扩大几间嘛!”
卢绣儿端详他神色,见他不似说笑,有些急了:“殿下当得大唐一半的家,就没有别的好赏赐了么?臣妾虽然丑陋,却也给他生了儿子呢!”说罢竟有泪花在那只独眼里转着。
安逝不忍,悄道:“差不多就算啦。”
世民做个别动的手势,续道:“大臣迎娶妾滕都有制度,本王府中凡已婚的官员,好像只有房先生一人没娶妾了,知道的说他从一不二,高洁自守,不知道的会说本王亏待谋士呢!”
不管他怎么说,卢绣儿只是摇头。到了后来,竟独自回了内堂,避开了。
“你家厨房在哪儿?”
“殿下这是要——”房玄龄奇怪。
“烦先生带路就是。”
一会儿,世民从厨房出来,手里端一碗褐色的汤汁,放到一旁,旋身坐好,又隔着门帘道:“夫人这便是抗旨不遵了,怎能如此对待本王?来人哪,给本王拿一杯鸩酒来!”
谁知卢绣儿一点也不含糊,一阵风似的撞出来,见秦王手边放着一只碗,端起来就喝,点滴不剩。
“喝就喝!”她放下陶碗:“只是殿下这酒有些酸哩!”
一句话说得世民再也绷不住脸面,放声大笑起来:“醋焉能不酸?夫人原来善吃醋啊!”
安逝在一旁也忍俊不禁,捂嘴笑了起来。
卢绣儿满脸通红:“殿下也真是——”
没说完,又咚咚咚地跑回房。
之后。
房玄龄将他们送至门外。
世民道:“好一位刚烈的夫人,先生一生怕是脱不了‘惧内’这顶帽子喽。”
房玄龄认真地答:“夫人有恩于我,千金不换。”
“好了,你回去吧。”世民摆手。
“臣看殿下和史公子走了再进去不迟。”
一条巷子,安逝走得极慢。
听到关门的声音,她终于忍不住回头,看着那门,眼光里有感叹。
“怎么了?”
“千古风流一坛醋。吃醋的故事竟是由此而来……”安逝停下脚步,“房先生与房夫人,两个人都很让人感动呢。”
世民道:“我认为房夫人作法还是太激烈了些。久而久之,不会让人产生负担?”
“真正的爱,即使是负担,也是甜蜜的负担吧?”她瞟他一眼:“你不懂,不跟你聊。”
世民笑:“你就懂了?那正好说给我听听,我好受教。”
“说是没用的,你只会认为它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等哪天你真正经历过了,自会懂得。”
“越说还越像回事了。依我看房先生后来就带了报恩的性质,义大于情。”
“到了他们这个阶段,所有的情都融到了一种名叫‘亲情’的关系里,就像绚烂后的平淡,花开后的果实,最平凡,最真实,也最珍贵。家,不就是这样组成的?”
跟一个人一直在一起啊……世民好像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在他的世界里,从来围绕着一大堆人,父母兄弟姐妹,亲朋好友相知,有来有去,人数永远像是那么多。有谁,现在突然想一想,有谁,是一定要跟自己永远在一起、而自己又想跟他在一起的呢?将来的妻子?脑中浮起无垢的脸,无垢哪里都好,还舍命救过自己,可自己跟她,总像少了点什么。
那么,或是就像现在这样,房玄龄杜如晦李靖世勣尉迟敬德……君臣兄弟,驰骋天下?
抽丝剥茧开来,只剩下一个人。
这个人,如果这个人愿意,自己好像也很……也很愿意跟他一直在一起的啊。
听他语出惊人,看他运棋如飞,时而犀利如锋,时而痴傻迷糊……
只是他,却不见得愿意一直待在自己身边罢。
自己从不喜欢强留于人,觉得没意思。
现在却疑惑,是真的觉得没意思呢,还是抱着弃之亦不可惜的心态?
因为自己,竟有了把那人强留在身边的冲动!
说是没用的,你只会认为它莫名其妙,虚无缥缈。等哪天你真正经历过了,自会懂得。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他有预感,以前自己所不信的,将会降临在自己头上。
战场上常胜将军的他,这次恐怕……会走得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