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一国而言，帝王钦仰什么，由上而下就会极力追捧。比如前朝大宁朝皇帝尊崇道教，民间道观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后来到了末帝徽帝登基，实际掌权的滕太后厌弃道教，反而让太常寺主持修建几处大寺，且每年都要去云麓寺中烧香，这就导致民间尚道之风渐弱，而如云麓寺这样的大寺的地位也越来越高——唯一的例外就是徽帝宠臣岐阳真人出身的飞云观始终香火鼎盛，但毕竟只是少数。再到了本朝，从今上登基以后，虽然没有明确表达出对佛教或者道教的偏爱，但是因为岐阳真人的名声和前朝一起变得恶臭，本朝道教也就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加上当朝太子爷尚佛，因此民间的风气仍旧是以佛家为尊。
    不过如今……天子从民间召集了那么多的道士进宫，风声流出宫去，不知道会引起什么样的轩然大波呢……
    云晏回到宫中，殷涉还没回来——他比原先好像更忙了。云晏原本以为是因为二皇子获罪以后，皇帝更看重殷涉这个太子，所以把很多事情交予他来处理的缘故。现在看来，殷涉确实事务繁忙，但也有可能和皇帝如今醉心于求仙问道有关……
    “云公子，这是番邦进贡的珍珠果，陛下赏赐给殿下的，殿下说交给您。”一内侍捧着一个大玛瑙盘子进来，盘子里盛着满满的红色果子。
    “嗯，放这里吧。”
    等到人下去以后，云晏随手捻起一颗珍珠果放进口中，牙齿轻轻一磕就汁水四溢，酸酸甜甜的味道让他吃了一颗就忍不住再去拿一颗。
    这珍珠果是番邦才有的果子，千里迢迢而来能进到宫中的也不过一小筐——他们带来的肯定不只这个数，只是进上的肯定要挑选最好的，所以最后也就那么一小筐送进宫中。数量实在是少，皇帝自己都没有多少，更别说赏多少给其他人了，估计也就是得宠的得一些，所以能送到紫微宫里那么一大盘，自然彰显了帝王的宠爱。
    据云晏所知，殷涉本人对于这种酸甜口感的食物并不怎么感兴趣，珍珠果这种浅尝辄止就好了，不过倒是十分对云晏的胃口，许多年前，他还是徽帝之时，就曾经因为喜欢这种果子，每年进贡的那么一点满足不了他，干脆让去番邦的行商去带了一些种子和果苗回来，结果大多折在了路上了，为数不多的栽种在了御花园中，还让专门的人每日看顾，最后还是因为水土不服都死了。自此，徽帝也就死了心了。
    如今再吃到这种珍珠果，当年的许多回忆涌现上来，真的有点感慨。
    云晏一边想当年一边吃果子，不知不觉就吃掉了大半盘，虽然明知殷涉让人送回来就是为了给自己解馋的，但是也不好真的全都吃净了。云晏又吃了几颗就停了嘴。
    他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慢慢往外走，站在门口就看到在廊上疾走的的于多，他手里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
    “于多。”云晏叫住他。
    于多停下脚步：“云晏，你叫我啊？”
    云晏走到他面前，看到他手里端着的也是个果盘，不过里面装着的只是寻常的梨子：“你这么慌张的，是要去哪里啊？”
    “我要把这果子送到行室了去。”
    “行室？”
    “就是殿下修身的地方。”
    云晏也想起来了，殷涉在自己的寝宫里设了一个小房间作为清心修身之所，里面似乎有供着佛像之类的。云晏知道这么个地方，之前听其他的宫人说过殷涉是每日都要去那里的，少则半个时辰，多则大半日。不过他没有亲眼见到殷涉去这里，他自己自然也没进去过，云晏本身对神佛之类的东西是敬而远之的。
    “送个贡品而已，这么着急，难道有人催你不成？”
    “贡品是不急，但是……”于多脸色古怪：“人有三急……”
    云晏失笑：“有急就去解了你的急，你这样慌慌张张地去给菩萨上贡，就不怕大不敬吗？”
    “我……”
    云晏伸手：“好了，这个给我，我替你去吧。”
    “这……”于多有些犹豫——云晏可跟他们这些奴才不同，这些奴才的活计怎么能……
    云晏一把把果盘接过去：“去吧，这件事不会告诉其他人的。”
    “那、那谢谢你了，云晏！我先去了……”
    看着于多匆匆忙忙地离去，云晏这才转身端着那盘梨子去殷涉的寝宫，这段路他再熟悉不过了。
    到了寝宫，他推开了行室的门，一推开门就闻到那种檀香的味道，殷涉身上的味道多半是在这里沾染上的。
    里面灯火通明，但是再仔细看，才发现，里面竟然没有点着灯烛，而是放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得满室通明。
    这夜明珠……云晏半蹲下身去看——这不是……当年他赏赐给殷涉的吗？那时候滕太后得了两颗夜明珠，一颗就给了他。后来有一次滕太后因为他的缘故发火，当庭打了殷涉这个伴读三十个板子，他心下愧疚，就把这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送给了殷涉。
    原来……殷涉一直收着这颗夜明珠，不过也是，这颗夜明珠可是稀世珍宝。
    云晏转身，把手上的那盘梨子放到了供桌上，供桌上除了紫铜香炉外，就是果品和献花，看那样子应该也是日日更换的。
    云晏抬头去看那被供着的佛像，准确地说，是一尊观音，那观音像整体由白玉雕琢而成，头戴宝珠天冠，身着天衣，左手持净瓶，右手结无畏金刚印，佛面慈悲安详，栩栩如生。
    如果每日看着这样的一尊佛像，估计心里也会变得平和吧。
    云晏其实也很理解殷涉，身处尔虞我诈的皇家，他又是一国太子，一举一动都要受到无数人的牵绊，甚至是他的父皇，都是他不能松懈下来的理由。如果没有一个可以让他放松下来的地方，那也太累了。
    云晏定定地看着那尊观音像，突然他发现观音左手拿着的净瓶好像有些脏了，这在白玉无瑕的雕像上实在碍眼，于是他拿起旁边的一条圆凳，踩在上面，然后抬起手，用自己的袖子去擦那净瓶之上的脏污，擦着擦着他发现那脏污的地方好像移了位置……不对，好像是净瓶动了？！
    云晏吓了一跳——不会是他做了对佛不敬的事，显灵了吧？？？
    尽管心下也有些骇然，但是云晏还是忍不住伸手去触摸那净瓶——等等！净瓶会动，不是它自己在动，而是它会转动？？？？
    云晏握住净瓶，用力一转——
    咯噔！
    云晏惊得脚下一滑，从凳子上摔了下来——
    好疼……
    云晏撑着手从地上慢慢爬起来，因为疼痛龇牙咧嘴——幸而现在没什么人，不然也是够丢人的，自己从凳子上摔下来……不过，刚才观音像的声音……
    云晏抬头往观音像看去，然后整个人都愣住了——
    眼前的观音像……已经不能叫观音像了……因为已经变了模样……不再是宝相庄严的观音，而是一个普通的人，只是那个人眉眼浓丽，有一种丰艳绝伦之美，让人惊为天人。
    那样一张脸，他怎么会不认得，曾经每日揽镜自照都能看见的面容——只是时间太久他几乎要忘记了这张脸，如今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没错，那玉像上的正是曾经徽帝的面容。这个徽帝穿着一身云龙纹的长袍，一手执扇，翩翩而立。
    明明是观音像，怎么会变成徽帝像？
    云晏按下心里的澎湃，他再次踩上凳子，伸手去触摸那玉像，想到刚才摸的是观音的净瓶，现在应该是……
    云晏摸上了那玉像手中的扇子，扇子果然也是可以动的，而在他转动以后——玉像竟然也跟着转了！
    云晏眼睁睁地看着玉像转了个身，然后就变成了观音像！
    原来秘诀就在这里！
    平时来看，这就是供奉着的观音像，可是只要动动机关，就会变成徽帝像！
    殷涉竟然在自己的寝宫里藏了一尊前朝末帝的玉像，如果这个人不是太子，如果是不知情的人，估计都可以以此来告发他有意图光复前朝的谋逆之心了！
    可是这个人是殷涉，是现在的太子，他把自己这个前朝末帝的像摆在私密的内室里……是为了什么？
    云晏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差点又从凳子上摔下来，还好及时稳住身体。
    殷涉……
    殷涉在想什么呢……
    紫微宫的宫人曾经说过，殷涉从前日日都要在这个行室里修身养性，包括他在内的人应该都以为是太子崇尚佛法，演习佛学之故，可是，如今看来，殷涉日日待在此处，是真的参佛修身，还是为了那观音像后面的……
    云晏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下去……
    殷涉……
    你这么做，是因为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