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坐在靠窗的小桌旁，一只手拿着羊毫笔点着脑袋，看似在认真思考着如何下笔，实际上一双眼却已经往那开着的窗外飘去了——窗外倒也没什么不得了的风景，只是在那一丛绿芭蕉之上，一只青绿斑斓的蝴蝶和一只黑色大蜻蜓正纠缠在一起，说到底不过是两只飞虫打架而已，可是他却看得目不转睛，长长的羽睫随着那两只飞虫的战局发展而微微颤动着，如果不是情势不允许，只怕他已经把小脑袋伸出窗户近距离去观战了——原本就圆润稚嫩的脸上此时更显得一团孩子气。
    面对公务的时候向来专心端正的太子殷涉，此时坐在书桌后面，却已经放下了正在批阅的笔，目光投射到了坐在自己前方偷偷开小差的新随侍身上，一双如同沉在深水潭之下墨玉般的眸子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书房里的一主一仆，竟然同时出了神，只是一个为的是外面的花花世界，而另一个是为了那个记挂着外面花花世界的人。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书房的门被轻轻叩响了，那不算重的声音打破了一室的安宁。
    本来就开小差的云晏更是被吓了一跳，他手一动，那羊毫笔尖错了方向，竟直接画上了他那张白嫩的小脸，登时脸上一道漆黑的痕迹格外明显。
    “呀！”
    云晏慌忙用手去擦，结果那手指把墨给匀开了，搞得半张脸上一片黑——云晏懊恼地皱了脸，更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
    殷涉的唇角几不可见地勾了勾，然后正了正脸色，对门外道：“何事？”
    “殿下，有紧急要事汇报。”那是殷涉的一等侍卫陈年。
    “进来。”
    陈年进来以后就看到了正在努力用衣袖擦脸的云晏，只见他半张脸上都是疑似墨迹的东西——对于这个太子殿下身边的新随侍，陈年总觉得有些古怪，现在见他如此失礼殿下也毫无微词，心下更加奇怪，但他也不会把心里的疑问说出来。
    “殿下，太极殿那边的消息。”陈年看了眼还坐在那里的云晏，有些犹豫的样子。
    殷涉道：“说。”
    陈年便也没有顾忌，道：“找到岐阳真人了。”
    正在擦脸的云晏本来对他们的对话不感兴趣，可是听到“岐阳真人”四个字的时候，动作僵住了——岐阳真人……国师……
    当年国师给了他锦囊和药以后就离了宫，可他后来终究没有听国师的话，选择自焚于紫微宫——他知道以国师的本事，即便没了“国师”这个身份，也可以逍遥于天地间……可是，前朝国师的身份终究对他不利，现在他们说找到他……说明当朝真的一直在寻找他，只是不知道他们要找国师是为了什么，难道跟自己有关……
    殷涉听到陈宁的话以后，先是往云晏那边瞥了一眼，也就注意到了他的异状，他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问陈宁：“是死是活？”
    “活……是活着，只是……”陈宁皱着眉说：“倒不如死了干净，他现在的模样真的是……”
    “父皇是什么意思？”
    “陛下让人把他关在宫中的地牢里，并未说如何处置。”
    殷涉沉思片刻，才道：“我去见父皇。”
    “是。”
    云晏看着殷涉和那个侍卫离开书房，木着张脸，却心乱如麻。
    殷涉的脚要踏出点琼轩的时候，回头对云晏说了一句：“把经书抄完，未抄完不准离开点琼轩。”
    云晏愣了下：“整本抄完？”那他等天黑了都出不去吧？
    殷涉并未回答就离开了，然后点琼轩的门就被关上了。
    云晏有种自己被关禁闭的感觉。
    他低着头看被自己只抄了半页的字——他倒不傻，知道自己的身份，不敢用真迹，抄个书还要想尽办法往难看的地方抄。
    只是，现在他已经没了抄书的心（当然，之前也没有），他的心早就飞到了宫中的地牢——
    国师，不知道怎么样了。
    国师——岐阳真人在他还是太子之时，先皇派人寻进宫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国师炼出长生不老药，不知道先皇从哪里听说了岐阳真人有修仙之术，而滕太后却觉得岐阳真人和民间举着幡招摇撞骗的术士没有什么两样，只是说得好听，却无什么实际本事。后来，先皇仍旧是病死了，当然，在那之后徽帝也有听说先皇的死并不光彩的传闻，但先皇真的死了，也就说明岐阳真人的丹药没什么效用。滕太后在忙完新帝登基和执掌朝政两件事以后，就要治岐阳真人的罪，她先是把岐阳真人关进了地牢，但她还没想好下一步怎么做的时候，新帝也就是徽帝就亲自把岐阳真人放了出来，然后还直接封了国师，那是他为徽帝之时亲口封的第一个官，还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时，滕太后想要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毕竟，就算他还没有亲政也是皇帝，金口玉言，不可违抗。
    关于彼时还是个小孩子的徽帝为什么那么看重岐阳真人，当时宫中，以及后世都有很多传闻，有的说是岐阳真人有妖术迷惑了徽帝，有的说是徽帝和他父皇一样想要长生不老，也有说是徽帝和岐阳真人这个妖道臭味相投、沆瀣一气……总之，肯定没有什么好话就是了。
    其实……并没有他们猜的那么复杂。
    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其实那也是在他当太子的时候，他晚上趁着奶姆和宫人们不注意溜出寝宫去御花园捉萤火虫，结果遇到了岐阳真人。
    ‘殿下来御花园做什么？’
    ‘捉萤火虫。那你来御花园做什么？’
    ‘捉星星。’
    当时小太子惊呆了。
    ‘星星也可以捉吗？’
    ‘萤火虫可以捉，星星为什么捉不得？’
    ‘我不信。’
    岐阳真人笑呵呵地把手中的白色布袋给小太子看：‘我这乾坤袋里都是星星。’
    ‘我看看。’
    岐阳真人打开乾坤袋给小太子看，那乾坤袋里竟然像是有一个夜空一样的小世界，里面果然也有许多一闪一闪的星星——小太子激动地几乎要把自己的小脑袋给埋进去。
    ‘这些星星可以给我吗？’
    ‘殿下可以用你的和我的换。’
    ‘好！’他便把自己手里装了几只萤火虫的袋子跟他换了。
    当晚，小太子抱着那乾坤袋睡觉，第二天起来兴致勃勃地打开看星星，却发现那里面的星星全成了黯淡无光的石子。
    小太子觉得岐阳真人骗了自己。
    于是——
    ‘老道士、老道士……’小太子趁没人注意地时候去找岐阳真人：‘我的星星去哪里了？’
    ‘殿下，这星星只能活一晚，第二天就死了。’
    ‘星星也会死吗？’小太子大吃一惊。
    ‘自然，世间万物都有生死。这星星在天上就会活着，可是它落入了凡间，到了殿下手里，就变成了凡物，也就会死了。’
    小太子一脸失望：‘那……那我以后不要星星了。’
    ……
    ……
    后来想想，那应该也是岐阳真人忽悠了他。
    当然，在那以后岐阳真人不止一次忽悠他，可是小太子还是很喜欢找岐阳真人玩，因为宫中的其他人都不如他有意思，岐阳真人会变出许多好玩的东西，甚至会带他去制造好玩的。不过，那都是在其他人不知道的情况下。
    当小太子变成了徽帝，他知道滕太后把岐阳真人收监了，便以皇帝的身份把他放了出来。再后来，他把岐阳真人封为国师——某种意义上，后人说徽帝和岐阳真人沆瀣一气也没错，两个人在玩这件事上确实很一致。
    也因为徽帝和岐阳真人只是“玩”在一块，滕太后后来也不怎么管了。
    而因为徽帝的宠爱，这位大宁朝唯一也是最后一个国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风光日子——直至大宁朝覆灭，徽帝身死，“佞臣”国师也凭空消失了……
    ……
    ……
    ‘陛下，您是真龙天子，可是您的龙气并不长，另一条真龙出现，就会压制住您，甚至取代您……’
    ‘国师，我该怎么做呢？’
    ‘陛下，您愿意牺牲一些人的性命去换取您的帝位吗？’
    ‘那要牺牲多少人呢？’
    ‘陛下，听说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吗？’
    ‘……’
    ……
    ……
    ‘国师，我们还会再见吗？’
    ‘陛下，您只要听我的，我们就还会再见。’
    ……
    ……
    ‘对不起，国师，我们终究是见不到面了……孤不是一个好皇帝，就还天下一个好皇帝吧……’
    ……
    ……
    云晏从记忆中回过神来，闭了闭眼——
    国师，我们……还能见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