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起小皇子孟瑜的相貌，无以得入宫闱的百姓们自然没有什么发言权，但是作为言官们的重点弹劾对象，朝臣们自然有资格——私下议论。新任的丞相便有言在先：“七皇子仪容秀丽，可惜气质不足，似不堪大任。”这还是委婉些的说法，与这位丞相同时上任的新皇就更直接：“我那七弟，怎么看都只是个毛孩子而已。”
    就连最疼爱七皇子的余太妃在这方面也不免胳膊肘往外拐，过去这位娘娘在世时，便总爱感叹：“从前倒不觉得，现在瑜儿长大了，怎么看着还跟个孩子似的，笑起来就更像了。”
    孟瑜能有什么办法！他天生长了这样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容，笑的时候颊边还有两个小梨涡，可不跟孩子似的吗？
    即便走过了地府的往生道，投胎再世，他也还是这人畜无害，任谁都能欺负的模样。
    也难怪街边第一次遇到的小乞儿都敢心生歹意，将他蒙骗到郊外老巢以抢夺钱财。
    这帮贼乞的老巢是个荒败了许久的庙宇，周围不见人烟，门前倒有许多衣衫褴褛的人靠着墙坐在泥地上，那些人一见有生人来，便一个个的直勾勾地看过来。这时孟瑜还没觉察到不对劲，便傻乎乎的跟着进了庙里，这庙虽破败，但占地却实在不小，而里边的乞丐比聚在门外的更多。
    等走到深处，被周围那些面黄肌瘦的脏乞丐们团团围住时，孟瑜才算发现自己这是被骗进了个贼窝。
    这伙乞丐狼狈为奸，这般行凶作恶显然已经持续了很久，每每将人骗来，引入庙中深处便一哄而上，将骗来的人团团围住，一般这时候被骗的人孤掌难鸣，往往也就认命地掏出钱财消灾了——不过可惜，这次他们骗来的家伙是个表里不一的祖宗。
    发现自己中了个破绽百出的圈套，孟瑜反而不慌不忙环视了一周，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与往常那些被骗来的人的反应截然不同，莫名令围上来的乞丐们有些犯嘀咕。
    要是搁在前世，襄阳城中谁人不知天底下最无法无天的便是本朝七皇子。寻常人家的孩子上房揭瓦，也该被拽下来被揍得鼻青脸肿。可这皇家最受宠的孩子待遇却是截然不同了，尤其是声名在外的孟小皇子，摔碎个瓶瓶罐罐那都是小事，踢倒烛台烧了寝宫这可都是发生过的真事，可不带唬人的。
    那胡作非为的捣蛋鬼却连天子的叱责都从来没得一句，朝堂上下议论纷纷，便连城中百姓也将这小皇子作为谈资在街头巷尾好好编排了一阵，那时候，孟小皇子纨绔的名号可是皇城内外尽知。
    孟瑜现如今想起那段天天被御史弹劾的时光，竟觉得十分怀念。想当初他可是养活那一大票朝中谏官的祖宗，无论走到哪里，不是唯恐避之不及，便是横眉冷对，那可是有意思极了。
    他想着想着忽然叹了口气，尔后无比熟练地踩着被他一击揍趴下的乞丐，高高挑起眉来冷笑。
    “瞎了你的狗眼，居然抢到爷爷头上来了！”
    大约便是他胖揍这群乞丐的时候，那面生的和尚才来的吧——但是什么时候来的并不重要。
    “你是谁？”被紧紧攥着手腕的力道有些重，还有莫名的剧痛从那里传来，孟瑜皱着眉头想甩开对方，却怎么也挣不脱，“你放开我……放开我！”
    冷风卷着雨水打在身上的感觉一点也不好，但更让人难以忍受的是从手腕那里传来的痛楚，似乎并非是被紧紧抓住的缘故，奇怪而扭曲的痛感几乎麻痹了整只手臂，那仿佛被侵蚀一般的错觉不由让孟瑜焦躁地瞪向死死不将他放开的僧人。
    仿佛是被孟瑜身上的愤怒所同化，玄明看见他周身的邪气都开始沸腾了起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的少年狠狠瞪过来的目光其实有些气势不足，他那稚气未脱的面孔似乎天生带笑一般，若是面无表情也像溢满了温软的笑意，即便现如今怒气冲冲，也不让人生厌。这样惹人怜的少年，走在路上，恐怕都要让人多看几眼。
    然而在常人无法察觉的视野之中，玄明所蹙眉凝视着的，既非面前的少年满含怒气的双眸，也非他咬牙切齿之余拼命想要挣脱开的姿态——而是迎面冲来的怨魂扭曲憎恨的脸孔，从那已经模糊残破的咽喉中发出了惨叫。那是何等可怕而又凄惨的场景，即便是见惯了世间邪祟的武僧，恐怕也要心悸吧？
    然而甚至并不止有那一缕魂魄而已。
    还有更多更多的可怖的鬼脸，伴随着令人瑟瑟发抖的魔气缠绕在少年的身边。
    “你放开我！！”对玄明所看到的一切一无所知的孟瑜看到对方不为所动的样子，更加气愤地皱紧了眉头。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一般，怨魂们当即便张开嘴哀嚎起来，无数凄厉的惨叫此起彼伏，他们争先恐后地拼命地四散，却始终无法离开那妖魔身边半丈。
    看来没错了，唯有造下杀业的妖魔才会有如此多的怨魂缠身。
    玄明不想再看那些惨死的怨魂，他转过头去沉声道：“孽障，你该罢手了。”
    孟瑜不明所以：“你说什么？”
    然而他困惑的话音尚未落下，隐藏在夜幕后的那柄禅杖上反射的光竟一下子变得刺眼起来，那灿金色的光仿佛一把刀直直刺进了他的头中，倏忽之间便痛苦得令他难以承受地躬下身去，连声音都无法发出来。
    借着禅杖上佛光的威压才勉强遏制住这妖魔身上的邪灵，甚至这还只是暂时的效果，必须趁此机会将法印封入那妖魔的体内。玄明默念佛咒点上那在痛苦中挣扎的邪魔，或许这个过程更为痛苦，但封印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当法印没入额头，佛光下显露的怨灵便霎时间消弭无踪，原先那令人极为不适的魔气也消散了。
    从痛苦中缓和过来的孟瑜只感觉头昏脑涨，他垂着头捂着胸口大声喘气。封住了所有邪污之气后，此刻似乎才算是能好好端详这妖魔的模样，然而这白衣的僧人却直起了禅杖，冷淡地转过身去：“我已将你周身功力悉数封印，现如今你与凡人别无两样，若你不想被其他精怪分食，便乖乖随我走吧。”
    “什么功力……什么精怪的，”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孟瑜的声音有些虚弱，“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他揉着额头咬牙直起身来，恶狠狠地盯着那一脸淡漠的僧人，“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在我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我只是封印了你全身功力，魔气也都收回你体中而已。”那僧人不为所动地拨动起手中的佛珠，“你还是随我走吧，不然其他的精怪发现了你，定然是要将你分食的。”
    “我才不是什么妖怪，”孟瑜啧了一声，“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吗？”
    他果然并没有将玄明的话放在心上，稍微从刚才的不适感中恢复过来，便整了整凌乱的衣袖转身就要走。然而这时，玄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怎么就是不肯听劝呢？”
    孟瑜刚嗤笑一声，想要回头嘲讽这莫名其妙的和尚几句，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玄明摩挲着手中的佛珠，对刚刚关在这里面的孟瑜道：“我本不想关着你，只是你实在不听劝，若放了你走，恐怕外面的精怪真要将你分食殆尽。”
    “喂！臭和尚，你把我关在什么地方了！放我出去！”
    “只要你答应乖乖随我走，我自然就放你出来了。”
    其实若真是狡诈的妖怪，承诺不过是张张嘴的工夫，只要应付得了局面，转头就能把刚答应的事情忘个精光。可惜不管是关在佛珠里的，还是站在外面的，这两个人显然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尤其是孟瑜，他可真是又耿直又硬气：“呸！我才不会答应你呢，谁知道你要带我去什么鬼地方。”
    不过硬气是硬气了，玄明也就只好认真地回答他：“那好吧，我就只能继续关着你了。”
    “诶诶……？你这和尚怎么一点道理都不讲的，我都说了我不是妖怪了！”
    玄明手持佛珠与禅杖，披着夜雨赶回寺院后的禅房：“你不要再狡辩了。”
    “我才没有狡辩，我说的是事实！”关在佛珠里的孟瑜哼了好几声，听上去很气愤，但大约是知道生闷气的作用不大，他沉默了好一会又开口问，“你说要带我走……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玄明将禅杖小心地放置在一旁，本下意识地想要拨动手中的佛珠，但又想起佛珠里还关着个聒噪的妖魔，拨动起来可能会让他不太舒服，便将佛珠好生地放下了。
    “如果没有意外，我们要去的地方便是嵩山。”
    “嵩山……嵩山？你想带我去少林？你为什么要带我去那，你想做什么？”
    这问题似乎难到了外面的和尚，孟瑜老半天没听见回答，他有了点不好的预感：“喂，你怎么不说话？”
    “从前我只是在人世游历而已，还从没有过降妖的经验，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你说清楚到嵩山之后的流程。”
    孟瑜顿时拉下脸：“所以我说，你这个经验不足的和尚肯定是抓错了，我才不是妖怪，赶紧放我出去！”
    没听见——又或者说是故意不理会孟瑜的话，玄明想了一会，尔后一本正经地道：“虽然过去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是一般押回嵩山的妖魔，为防他们出去为祸人间，都会被永远镇压在山下。”
    镇压？！永远？！
    孟瑜当即就翻了个大白眼。
    “我说啊，和尚，”他叫唤道，“你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啊？”
    “请说。”
    “就算我真是妖怪吧，你现在将我功力封住了，我要是随便跑出去就是送死对吗？”
    玄明仔细想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漏洞，便答：“对。”
    “那么如果我现在乖乖跟着你去嵩山，你，还有那儿的其他和尚就要联合起来，像压烙饼那样，把我永远拍在山下对吗？”
    虽然烙饼的这个比喻有点嘲讽的意思，但玄明还是颔首答道：“对。”
    “如果只有这两个选择，那我为什么一定要乖乖跟你走？”孟瑜好整以暇地抱起手坐下来，“死了都比永远被压在山下不能动弹要好，对吗？”
    这小子说的话听上去一点逻辑问题都没有，玄明差点就被他绕进去，把那个“对”字给说出来了。
    听见外面又没了声响，孟瑜知道这和尚肯定是被他的话给噎着了，他颇为得意挑起了眉，刚想要再说些什么加把劲，便听见佛珠外传来了声音。
    “可是现在你好像没有两个选择了，”玄明思忖着道，“你只能跟我去嵩山。”
    这回换孟瑜被噎了。
    和尚不都是只会念经的木讷脑袋吗，怎么这个这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