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三要到皇帝上朝后才能换值，夜深了还得守在司书库的耳房里。
    自打两年前韩曦当了侍读，司书库就成了皇帝常来的落脚地，正殿做书库，偏殿已经改成寝宫给韩曦使用，每月皇帝有大半的时间都耗在这里。
    今天皇帝又和韩大人闹得特别厉害，直到半夜寝宫里的灯火才熄灭。济三琢磨着这些日子那位韩大人总算闹够了，今夜他也可以好生睡一觉，没想到刚合眼，就听到屋外有人踢到小石子的声音。
    刺客是不可能的，八成是那位韩大人趁皇帝睡着了想溜，济三心中一哭：我的韩侍读韩祖宗哎，您老就不能让奴才安安心心歇一晚？还是不得不披上衣服出去看看。
    果然是韩曦，衣服都还没穿整齐，看来是匆匆忙忙从寝宫里爬出来的，夜黑风高没看清路，踢到花园里的小石子，又被雪滑了，才给绊倒在地。
    韩曦见是他，先是一惊，然后微微一笑：“济三公公，这么晚还没歇着？皇上已经睡着了，不会有传唤的。”
    “奴才当然知道皇上歇着了，大雪天的，韩大人这么晚不睡，衣衫不整，偷偷摸摸干什么？”
    韩曦低头看自己的衣衫不整，半点都不慌张，小声道：“我也是怕惊动皇上啊，济三公公，我就悄悄的走，不用惊动皇上了。”又轻轻往月牙门遁去。
    济三哪敢让他溜了，急忙上前拦住：“韩大人，这事咋们都知道，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您今晚要是走了，明早皇上还不给奴才扒皮？皇上舍不得罚您，遭罪的还不是我们这些当值的奴才？韩大人，奴才八岁进宫，做了快四十年太监也不容易啊，您就可怜可怜奴才吧！”噗通一声就给韩曦跪下。
    “公公，你看你这是……”韩曦急得团团转，再耽搁下去怕是要惊醒皇帝了，那么要被皇帝剥皮拆骨的人不就成他了么？他现在屁股都还不舒服，要是再给皇帝抓到，今晚这寝宫的灯就甭想熄灭了。
    “大人，您就快回去歇着吧，要是您真不愿在这里过夜，明早禀明皇上，皇上要是准了，奴才今后绝不拦您的路！”
    暗处的侍卫渐渐移过来，看来今晚的确走不成，韩曦只得认输，投降似的举起手道：“好吧，今晚我就去正殿看看书，把那些地上的书收拾了。”
    “是是！奴才这就给您送两个大大的火盆进去！”感恩戴德般去了。
    刚才两人挣打是弄落的书还在地上，这些书都是他负责打理，要分类分年代放好，还要经常拿出去晒，怕被虫蛀。韩曦把书一本一本捡起来，有几本掉下来时弄破几个角，他就拿到书桌上认真补好。
    皇帝的披风还在椅子上，他拿着那明黄色的披风发了会呆，才小心翼翼把它叠好，去拨灯芯时看到桌上有几分折子，其中一份还是打开的。
    韩曦只扫了一眼，就看到自己的名字，挣扎了会，还是忍不住凑近细看。
    灯芯跳得厉害，慢慢让灯油给灭了，一缕青烟在空气中冉冉升起，拉出细长的丝。
    没有火光，他也能看到那一行字，退清清楚楚。
    狐媚国主，扰乱纲常，其罪当诛。
    其罪当诛！
    韩曦拿着奏折的手不知怎么就发起抖来。
    门吱嘎给人推开了，进来一个小太监，是济三身边的人，问道：“韩大人，这灯还要点吗？”
    韩曦想笑却笑不出来，随手把那道折子丢回桌上，咽下喉中哽塞，才道：“不必点了，我就在这坐会。”
    “是，大人还有其他吩咐吗？”
    “没了，你去吧。”
    小太监到门口，却被韩曦叫住了。韩曦还是那副有傲气又懒洋洋的笑容，问了这个小太监怎么也想不到的问题：“你说，公狐狸精长什么样子？”
    小太监被这个问题问懵了，想了半天才回答说：“这……，奴才不知道。”
    韩曦慢慢抬头看屋顶，突然笑出声来：“呵呵，其实我也不知道。你去吧，麻烦公公帮我送瓶酒过来。”小太监莫名其妙地出去了。
    这个韩大人真奇怪，半夜三更，一个人摸黑喝酒。都说韩大人是才子，大概才子的思维跟普通人不一样，要讲些情趣，他这个没情趣的小太监当然不能理解，只管按吩咐办事。
    早上韩曦是被人捏着鼻子叫醒的，他一直往被窝里缩，那只手却不肯放过他，硬把他从被子里挖出来。
    “别给我装死。”
    勉强睁开眼看，是已经穿戴整齐的皇帝。
    韩曦伸手就抱住他的头，“皇上，小的昨夜伺候得好吗？”
    皇帝一脸厌恶，甩开他的手让他窝回被子里，斥道：“你看你一身酒臭，夜里不好好睡觉发什么疯！”
    韩曦歪在被窝里想了想，一脸认真：“我忽然发现夜半独饮也有一番滋味，这样才有才子风度。”
    “行了你，就那么一句话也给我记着。”皇帝又把他挖出来，端过济三手里呈上的解酒汤，语气凶恶：“快给我喝了，我还要去上朝听政，回来再审你。”
    “我不喜欢解酒汤。”韩曦连连摇头，“味道多怪，不喝。”
    皇帝懒得理他那堆花花肠子，斜眼看他道：“喝吧，不喝我就灌了。”
    韩曦慢慢转动眼珠看他，忽然笑出来：“我像深闺小女子，皇上像什么？宫里伺候人的老嬷嬷？”这话一出，一旁伺候的济三吓得直哆嗦。
    “你尽管刺激我，不过这汤你不喝也得喝！”皇帝把他按在胸前，一手捏住他的嘴，一手端着碗硬灌。
    韩曦不肯合作，两人较劲半天，大半碗汤都洒在床上，只灌进几口。
    皇帝气得两眼冒火：“韩紫阳！你别不识抬举！”两个拳头握得噼啪作响。
    济三见势不妙，暗骂这个韩大人又不知好歹了，赶紧上前规劝：“皇上，上朝的时间到了，大臣们都等着呢，您还是快去吧。”
    皇帝十二岁上战场，驰骋沙场十几年，从叔父手中抢回自己的江山，什么风浪没经历过，却屡屡给韩曦气得半死，好多次都恨不得一把掐死这人了事。
    忍了半天，韩曦云淡风轻躺在床上看他，两眼弯弯漫不经心，看来是拿准皇帝对他没辙。
    皇帝把汤碗啪的一声按在桌上，青花瓷的碗瞬间就裂成几瓣，可见是气极了：“摆架政和殿！”
    “是是！”济三送走皇帝，回屋看还躺着的韩曦，不料韩曦已经起身更衣，正用旁边水盆里冷掉的水洗脸。
    都说圣心难测，可他看这韩大人的心思更深不可测。韩曦这身臭脾气，要是落在其他人身上，早不知被皇帝砍了几次脑袋。
    “韩大人，您这是要去哪？”
    韩曦一手抱着自己的乌纱帽，一手拭去胸前沾的水珠道：“听说京城碧云轩里收到几幅难得的好字画，我当然是去给皇上看看是不是真的好。”大步跨出门去。
    刚才皇帝才说下朝后要亲审韩曦，济三不敢轻易让他走，亦步亦趋跟上去，道：“韩大人，外面天寒地冻，不如你把书画列个清单，奴才差人去给您买回来，成不？”
    韩曦似笑非笑瞪他一眼，也不出声，一直走出月牙门，才戴好乌纱帽，转身对济三说：“济三公公，皇上都不怕我跑了，你担心什么？”看济三脸色发青，又冷笑着道：“真好笑，我进宫来当侍读，人人都以为皇上纳了一位妃子，济三公公，你说是不是？”
    济三已经一身冷汗。
    皇帝的威武霸气自然人见人怕，没想到这韩侍读一脸漫不经心地说话也能叫人心肝打颤。
    “济三公公，我这就要走了，你还有什么话吗？”
    “韩大人、慢走。”
    “哦，那我就走了，不劳公公送，公公请回吧。”
    直到韩曦走远了，济三才抖着手用袖子抹额头的冷汗。
    出了朱雀门，一直往东走，就是读书人爱去的上新街。
    韩曦无所事事在街上溜达，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半天，可怜他身上连半个铜板都没有，看到香喷喷的肉包子也只能吞口水。早知就吃过早膳再跑出来。
    想他做了两年侍读，却连半点积蓄都没有，果然男人身边还是要有个会持家算账的女人。你看人家皇帝就有个本事大的皇后，国库充裕，皇帝也富得流油，拨个军饷都出手不凡。
    看到这里的肉包子，韩曦就想起第一次看到治融的情形。
    那个时候，治融还是治融，韩曦不认识皇帝。
    他韩曦好色，还好男色，几个狐朋狗友聚在一起不调戏良家妇女，专对美男子动手动脚。半月楼那些小倌都长得水灵灵，他不喜欢。要说长得秀气典雅的美男子，韩曦自己就是难得一见的。他喜欢漂亮的东西，漂亮不一定就要纤细精致，粗犷凌厉也是一种美，所以他只对高大俊朗的男人感兴趣。
    那天韩曦是有点喝醉了，看到包子铺里两个美男子沉默寡言地坐着，偏偏有一个就是他最喜欢的类型，古铜色皮肤，长得刚毅的脸颊，深沉的眼神瞧不出在想什么，双手修长有力，用筷子夹包子吃的样子也很好看，英气勃发，韩曦最喜欢这种内敛的霸气。
    有心仪的就立刻上，一直都是韩曦的做人准则。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嘛！
    他脚步有些不稳，走到他们附近时身子就歪歪倒倒，一个不留神就摔倒了，还正好朝那男人摔去。一旁的狐朋狗友立刻吹口哨唏嘘一番。
    不料那人出手极快，韩曦都没看到他怎么放下筷子，又是怎么出手档开他，把他一把推到大街上。
    韩曦摔得灰头土脸，一时不敢接受居然有人对他这么漠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