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以来，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似乎都在为即将到来的年关没完没了地忙着，我自然也不应该整日窝在雨休堂享福。坚持每日都到皇后宫里去请安，前几次她嘴上怪罪了我几句，说我不爱惜自己的身子，以后断不能这样，但我执意要来，几次之后她也不再说什么。这日，离年关不过就十日上下，后宫众妃全数到齐，想是皇后要与大家商量家宴菜肴的事了。
    每年近年关的时日，后宫中最忙碌的总是皇后，今日她看起来虽说有些倦容，但气色极好，一袭深紫色的衣裙，端坐在位上，明眸皓齿甚是大方好看。芸贤妃和邹德妃在一旁难免黯然失色，也唯有辰淑妃能勉强与之相较。
    “咳…”皇后微微咳嗽一声，殿内即刻安静下来，众人等着她发话，其实皇后虽然平易近人，但在宫中威信甚好，眼见此时慢慢一屋子的嫔妃个个微低着头，连气儿也不敢大声喘，或许也不过是忌惮皇后这个地位罢了。不过独独辰淑妃依旧高昂着头，抬着小巧的下巴，满头珠翠更胜皇后，以右手支着下颚，一对丹凤眼来回地扫着一屋子嫔妃，她的目光一与我相对，那眼神的凌厉与暗藏的凶险竟惊得我不敢看她。
    皇后笑了笑，发话道：“今日难得重姐妹都到齐了，真是好生热闹。眼见离年关不到十日了，昨日皇上与太后已发了话让我快快到御膳房定了家宴的菜谱，本宫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妹妹们觉得呢，都要些什么好？尽量说，否则本宫可该头疼了。”
    辰淑妃轻轻一笑，道：“娘娘竟觉得力不从心么？呵呵，本宫以为别的不打紧，当年惠成贵妃最爱的翡翠碧螺羹是千万要记得点的。娘娘可记得有一年您忘了点，皇上发了好大的脾气，如今可别再忘了。”说罢抬起手拨弄着手上一对翠玉手钏。
    我听得她这番话几乎要倒吸一口凉气，就算她是淑妃，与皇后说话起码得自称“臣妾”，再者，这话可不是对皇后的大不敬么？言下之意即是暗讽娘娘力不从心当不了这个皇后，不把皇上和太后的话放在心上，忘性也大…她竟如此大胆，我取了绢子拭了拭额上的汗。
    旁人听闻大多因为此言为辰淑妃所出不敢妄加议论，本身抬了头听皇后娘娘说话如今又都低了下去，有些胆大的开始面面相觑，但自然是无人敢说话的。
    皇后当然甚是尴尬，脸微微红了，芸贤妃的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邹德妃依旧端坐在一旁，微微抿了抿嘴唇。
    皇后定了定神，复又开口道：“当年是本宫糊涂，苒璃在时那样爱那道翡翠碧螺羹，本宫竟混忘了，当真是本宫的罪过…不过淑妃放心，本宫身为皇后，这事今后是断不会再忘的，但还多谢淑妃你提醒。”我心中暗暗赞许皇后的聪慧，如此一来既不气急败坏失了自身的风度，又清楚地暗示了众人与辰淑妃皇后才是六宫主位。当然，也不让辰淑妃太失脸面。
    辰淑妃也没再说什么，只轻笑着说了句：“娘娘记得就好。”
    一时间殿内静了下来，芸贤妃道：“说起惠成贵妃…哎，她走的那样早。”说罢便红了眼眶，几个较早在惠成贵妃在世时入宫的妃子听了也一脸的哀伤。是啊，听闻当年惠成贵妃在宫中是颇得人心的，因为为人和善，圣宠再浓也不露半点骄色，对份位低的但较她早入宫或较她年长的嫔妃也都是以“姐姐”称呼，这样一个可人，竟也逃不了红颜薄命的命运…
    皇后的双眼早在方才辰淑妃提到惠成贵妃时就已经润湿，用绢子汲了汲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说道：“是啊，苒璃走的那样早…想当年本宫与她同日入宫，何等地亲密。”
    甚少发话的邹德妃也叹息道：“哎，可惜了惠姐姐…好端端地竟陡然患上顽疾…”这是我第一次真切地听到邹德妃的声音，不似芸贤妃的声音那样清亮，也不似辰淑妃的声音骄矜，略略有些沙哑，像是一条裂帛，不过兴许是受了风寒也说不定。
    哀伤的气息充斥着大殿，提起惠成贵妃，只要是曾与她相识的嫔妃，眼眶都已经红了；未曾相识的，也都是或惋惜或悲伤的神情，不知是不是真心的难过，总之叫人看不出任何破绽…
    殿外传来内监尖细的嗓音：“皇上驾到。”皇后与众妃听闻皇上来了，顾不得惊奇，慌忙起身行礼。
    只见皇上径直走进来，不少嫔妃红着脸偷偷瞄着他，很多嫔妃大约是不得皇上喜爱已经许久没见过皇上了。皇上到皇后面前扶了她起来，复又转身对众嫔妃道：“爱妃们平身。宛柔，方才朕在殿外听得里头寂静得紧，这是怎么了？”
    皇后又拭了拭眼角，答道：“皇上，臣妾与妹妹们方才说到惠成贵妃，一时伤怀了…”皇上听闻，仰面叹了口气，轻声道：“哎…是啊，苒璃，她走了那么久了…好了，不说伤心事了，嗯？昭媛怎么也来了，宛柔，不是说过让她好好养着身子不必来请安么？”见皇上有些责怪皇后，我立刻开口：“皇上，是臣妾想着近些日子皇后娘娘和姐姐们都忙，才执意要来尽些绵薄之力的，请皇上别怪罪皇后娘娘。”
    “难得你有这份心。”他赞许地望着我笑，辰淑妃不屑地不看我，眼睛瞄到一边去。
    皇上又扭头问皇后：“是了宛柔，家宴的菜谱定下了么？”皇后点头道：“臣妾正和妹妹们商量呢，不过，那道翡翠碧螺羹是已经定下的。皇上可要再特别定些什么？”
    “好，好，不必了，你定就好，辛苦你了。”皇上对皇后虽看似疼爱，脸上的神情却是相敬如宾的，而皇后的眼神，反而有些特别，却也说不出特别在哪里。
    皇后摇头称不辛苦，并问皇上今日忽然前来的用意。
    “嗯，你不问朕还差点忘了，母后近日对朕说想见见昭媛，所以朕一下早朝就奔你这儿来了，想让你明日带着昭媛一道去母后宫里请安，你看呢？”
    皇后点头，“臣妾自然遵从。”
    我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太后，我入宫半载，从未有人让我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也不召见我，我还一直担心太后不待见我。如今怎么突然要见我了，我竟有些紧张。不过太后，若是不在帝王家，她便是我的婆婆，既是婆婆么，我也不应太忌惮她，如此一想倒是好多了。绾宝林在一旁用手肘碰了碰我暗示我赶快回话，我起身行礼道：“臣妾遵旨。”
    皇上起身来扶我：“快起来，说过让你免礼的。如此就好了，爱妃们继续陪皇后，朕还要见梁大人，先走了。”
    于是众妃又起身恭送皇上，皇后复又说道：“本宫一会儿要到御厨房去把食谱拟了，妹妹们也累了吧？都跪安吧，年关眼看就要到了，好好养着身子，现在天冷，别受了风寒才好。”嫔妃们又谢了皇后的关心，如此便各自起身回自己宫里，我也起身准备回去，却听皇后叫住了我：“熙妹妹留步。”说着对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妹妹若是无事，随本宫一道去吧，也好给本宫当个参谋。”
    我心下疑惑，我不过是个昭媛，今日淑妃贤妃德妃都在，怎么让我这个从未在宫里过过年关的人陪皇后去拟食谱呢？
    疑惑归疑惑，既然皇后这样说了自然就有她的考虑，“那么妹妹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皇后叫来睿儿，“你去多备个手炉给昭媛。”
    御厨房离锦德宫并不远，若是在平常的日子，走着去就可以，只是现在雪天路滑，要乘宫车去。
    我坐在皇后身侧，她也不说话，许久才开口道：“皇上封的贵妃眼见就要入宫了，可听说了么，妹妹怎么看？”
    我有些不解她的用意，“是，嫔妾听贞姐姐和薰姐姐说过。嫔妾觉得这位贵妃娘娘一定是十分贤淑又识大体，才让皇上这么赏识。”
    皇后的双眼定定地望着前方，声音有些飘渺：“苒璃走了以后，八年了，这后宫八年没有贵妃了，本宫…本宫从听到这个消息，就觉得好像是她要代替了苒璃，不知怎的心里就是不舒服。”
    我吃了一惊，皇后对我难道没有一点戒备之心么？万一我把这话说出去，她可要背上不小的罪名…但我自然是不会说出去的，想是皇后当年与惠成贵妃亲厚，这样的感觉不过是一时的不习惯罢了。
    “娘娘，惠成贵妃是惠成贵妃，世上只有一个，不管新入宫的这位贵妃是谁，有多好，总也不能替了惠成贵妃去。娘娘可别觉得是新贵妃代替了惠成贵妃…恕嫔妾多嘴了…”我也不太清楚我这番话算不算是对两位贵妃的不敬，只低下头等着皇后开口。
    “你说得对，苒璃只有一个，也许是我多心了，大概…过些时间也就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一说到苒璃我就难过得很。新贵妃要入宫，再过段时日又是选秀，呵，你们那么多如花美眷一批批入宫，才让本宫这个当姐姐的察觉，本宫已经老了。”她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我没记错，皇后今年二十八岁，其实她保养得很好，而且这些天她精神也好，没有头风来捣乱，面色红润也没有皱纹。又高贵优雅，让人说不出地喜欢，这样的雍容高雅的美是在年轻貌美的嫔妃身上怎么也寻不来的。
    “娘娘国色天香雍容华贵，怎是嫔妾之辈可以比较的。娘娘如此说，真让嫔妾无地自容了。”
    皇后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叹了口气，“哎，岁月如流水，堵都堵不住，老啦老啦。”她抚了抚自己的脸，“妹妹若是不嫌弃本宫这个老妇，不如日后就称本宫为姐姐，可好？”
    我不由得发笑，“嫔妾喜欢娘娘还来不及，岂敢嫌弃娘娘呢。既然娘娘您这样说了，那么妹妹就尊您懿旨，往后就叫您姐姐了，姐姐可别反悔才好。”
    皇后用食指点了点我的额头，“真是张猴嘴儿，非要惹得我发笑，可要长皱纹了。”皇后粲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我从未见她这样笑过，也从未见她这样地开心，其实很美，我才忽然觉得皇后的美就是十个辰淑妃也是抵不过的，我一时竟看呆了。皇后虽不算是国色，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美。
    皇后倒没发现我的失态，是睿儿在外头喊：“娘娘，御厨房到了。”
    御厨房的总管是曹公公，不过四十岁上下，圆脸，看着就是一脸精明的样子，眼珠子滴溜溜会转，也不奇怪这个年纪就坐到了这个位置。一见皇后和我来了，无不献媚地伏在地上：“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参见昭媛娘娘。”
    皇后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公公不必多礼，本宫今日和昭媛来就是想瞧瞧你们御厨房拟的食谱，可拟好了么？”往年家宴的食谱是内务府先拟好，然后由皇后过目，在看有什么别的要加上，如此不用皇后太费心力。
    “回皇后娘娘的话，都拟好了，还请娘娘过目。”说罢将食谱双手奉上。
    “嗯，都是往年的菜色，好，好。翡翠碧螺羹也记上了，那就好了。妹妹也过一过目吧，皇上喜爱什么你一定是再清楚不过的。”皇后把食谱递给我，我见上面不过都是些宫廷里常见的菜色，并且我也不能自居自己清楚皇上的喜恶，忽然想起贞充媛是蜀中人，是极爱辣食的。
    “妹妹不过入宫半载，岂能就了解皇上的喜恶。皇上的喜恶姐姐自然是最清楚的，还是姐姐定了就好。不过…”我犹豫了片刻，“不过贞充媛喜食辣食，宫中也有几个姐姐来自蜀中，不如…就加一两个蜀中的菜色，也能解一解姐姐们的新岁思乡之苦。”
    见皇后满意地点头，我的心也放了下来，“你说的是，本宫竟然忽略了这层。曹公公可听见了？加几个蜀中的菜色，另外，薰充容是食不得海鲜，邹德妃不食猪肉，公公要提前打点好，可记住了？”
    曹公公毕恭毕敬地答道：“奴才记住了，皇后娘娘您放心，奴才自会一丝不苟地打点好家宴的菜色。”
    “嗯，如此就好。本宫乏了，就不多呆了，公公去办事儿吧。”说罢起身回宫，雨溪找来了另一架车，这样不用耽搁太多时间。皇后又叮咛了几句我明日要见太后的事，说罢便各自乘宫车回宫了。
    我在宫车中下意识地抚着我的小腹，孩子，新岁来临，你的祖父祖母走了快有九年了。
    爹爹和娘亲可知道女儿已经是现下宫中的宠妃熙昭媛了么，我并不希望宠贯后宫，只想平平安安地生下我这个腹中的孩子，安度余生。由古至今没有几个宠妃是有好归宿的，古时的戚夫人，我每每想到她悲惨的下场便心有余悸，但至少是她在得意之时多次冒犯吕后，以下犯上，还费尽心思要废掉太子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吕后自然容不得她，也算是罪有应得。但再看本朝先帝的萼贵妃和皇上的惠成贵妃，皆是温良如玉，谦和明理，却都早早地走了，不论是死于命还是死于非命，亦都是无法安度余生…
    我也并不奢望什么别的，只要我的孩子平安长大，国泰民安，皇上皇后和睦健康，也保佑九年前救了我命的梁大人顺心如意，就够了。而我自己宁可什么都不要，上天能够让我在九年前捡回一条命，也算是格外眷顾我了。
    而我入宫成为宠妃昭媛，是上天再一次给予我的眷顾还是交换救我一命的代价，我都不在意了。
    是的，我有了腹中这个孩子，只要有他，别的，都可当做是过眼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