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朗朗的读书声从隔壁传来，初春时节，乍暖还寒，李玄正背着手赏玩墙边几株开得正艳的红梅。尚未融化的冰雪镶嵌在红梅枝头，红白相映，剔透玲珑却又艳光缭绕，端地美丽，让一向对仅具观赏功能的花花草草不太感兴趣的李玄也沉醉不已。
    李玄站了一会，迈步向前院走去。这所宅院是很普通的青砖黛瓦的宅子，房子带着明显的江南马头墙风格，正是师父白乐天留给他的小宅。
    穿过一道中门，是距离隔壁林府族学最近的前院，读书声清晰响亮，如同近在耳边。
    李玄在翰林院已经呆了半年，对朝廷中事也多了很多直观的认识。一直以来，他都想置办个小庄子并一个铺子，也好有个明面的收入应付日常花费。可惜，在这官员遍地、读书人满满的京城，哪怕翰林院官员出了名的清贵，却也意味着清贫，没有实权的日子并不好过。
    与明朝中后期类似，朝中宦官专权、朋党之争严酷，政治斗争失败动辄抄家灭族，连保住性命都十分困难。民间不管经商还是种田，没有高官后台，备受盘剥不说，还容易被夺家产，因为秘方秘法家破人亡的惨案比比皆是。
    海外贸易已然十分兴盛，民间不时有新鲜事物出现。按理说，这应该是民风宽松、政治清明的时代，事实恰恰相反。从事海贸的巨贾多是沿海豪强或朝中居于高位的官员，尽管获利颇丰，也与朝廷无关。皇帝简朴，日子还没有那些豪商日子好过，这不能不说很讽刺。
    有些海商甚至与海盗合谋，彼此竞争倾轧激烈，甚至将这种争斗延伸至朝堂，这也是党争激烈的原因之一。
    此外，民间土地兼并已经达到了临界点，没有举人、进士的身份种田的收入连税收都交不起，更别提保住土地。
    就李玄来看，整个国家——哦，不，此时的民众还没有“国家”这一整体的认识——整个朝廷正站在亟待喷发的火山口，也许一个引火线就会被炸的粉碎。
    大周朝如同耄耋老人，透着一股暮色，蹒跚着前行，从骨髓里散发出股股腐朽气息。
    这样的形势与生活氛围无法让李玄全心信赖朝廷，并将人生孤注一掷地投入其中。他需要一条后路。入了翰林院后，李玄才腾出时间打探各种消息，寻找桃花源的所在。
    “老板！”就在李玄沉浸在思绪里的时候，李重来了。
    李玄点头示意他跟上，脚下不停走进花园中的茶亭：“打探到什么了吗？”
    他拿起茶壶，正要给自己倒上一杯，就被李重抢了过去。
    李重先是将热水倒入茶杯，又用手背试了下温度，才递给李玄。
    李玄接过去，送到嘴边，啜了一口。
    “我按照老板的吩咐去了史家庄，听村长的小儿子说史云清刚从海外归来，就送上了拜帖。不过门房说史云清去了岳丈家，要过三两日才回。”
    “哦，哦？”李玄先是点头，又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此时，他脑中还在思索史家的反应。他与史云清并不认识，只是通过一个师兄通过两次信。据史云清透露，海外还有一个汉民建立的政权叫华国，这个国家并不大，却占领了十几个海岛，还包括南方沿海的几个省份。史云清的生意就做到了那几个省份，只是他常年不在家，李玄又忙于科考，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见面。
    李玄在听到“华国”两个字时就很激动。如果猜测无误，那里极有可能是同胞所建立，想来环境应该比大周强。他无疑很有必要走一遭，甚至定居在那里。
    转眼五天，史云清仍然没有消息，李玄有些心急，却又不便再次派人去史家庄。想到古代糟糕的交通通讯条件，他稍稍按捺住内心的焦虑。
    “阿玄——”清朗的男子声音让李玄回过神来，他抬头一看，顾浅君正微笑着踏入厅堂。
    “你怎么来了？”李玄奇道，“你今日不是去赴宴了吗？”
    顾浅君搓搓手，觉得全身暖了过来，才招呼随从将大氅脱下，挂在一边的衣架上。
    他没有回答李玄的问题，而是道：“阿玄，我真后悔去岁没有跟你一起将宅子整改，看你这里，改了火墙，冬日还能温暖如春。”
    李玄笑眯眯道：“这句话你已经说了一个冬天了。我也不想对你讲‘早就告诉你’云云，免得你沮丧。”
    顾浅君笑道：“我不会嫌弃你唠叨的，不过今年说什么我都要将宅子早早改好，哪怕中间隔着夏天。”
    李玄给他倒了杯热的杏仁露，笑道：“你又不缺钱财，光是那次龙君赔礼的珍珠珊瑚都够我们用一世了，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把日子过得舒适点。”
    顾浅君道：“这都是沿袭我父亲的规矩。从五岁启蒙到十二岁入书院，家父管教十分严格，杜绝生活中哪怕一点的舒适。他认为贫寒的生活才能专心读书，不会分心。说起来你莫要笑，中举之前我从没吃过甜食，没穿过丝绸，尽管家里颇有资财。”
    李玄啧啧道：“没想到顾伯父如此迂腐，嘿，我可不是不尊重他。学习这件事因人而异，不能一概而论，不是所有的学子都沉迷舒适的生活不能投入的读书呀。”
    顾浅君喝了口杏仁露，道：“我父亲的确迂腐，不过……”
    李玄接道：“不过他那个做法的确给顾家培养了不少人才，你兄弟三人可都是进士。”
    顾浅君轻笑道：“不错。我还有两位堂兄中了举人，三位堂弟中了秀才。”
    李玄赞叹道：“或许读书就要先苦后甜？我都有些怀疑你父亲做的对了。”
    顾浅君哈哈笑道：“阿玄你总是这么可爱。”
    李玄道：“彼此彼此。”
    两人相视一眼，都哈哈大笑起来。
    “杏仁露不错。”顾浅君赞道。
    李玄道：“喜欢就多喝一碗，你吃早饭了吗？边上的点心你也吃几块垫垫肚子。”
    顾浅君点点头，他急着过来，还真没吃早饭。反正早把这里当自己家了，无所谓客气。
    “咦，这是加了草原来的奶糕？没有腥膻味，怎么做的？”顾浅君吃了块山药糕问道。
    李玄翘起拇指，道：“顾兄果然一吃便知，不错，里面确是加了奶糕。去腥膻是因为加了杏仁。”
    顾浅君恍然大悟：“这杏仁露里也有奶糕吧？不错。”
    李玄笑笑，道：“你喜欢吃，多吃点。走得时候让李重包点给你带回去。”
    顾浅君点点头。
    以两人的交情，实在没必要客气，客气就是见外了。
    李玄见他吃的差不多了，就问道：“对了，你还没说怎么没去赴宴，反倒来找我呢？是不是除了什么事？”
    顾浅君压低声音，道：“京城只怕又要出大事了？”
    李玄忙低下头，将耳朵凑过去：“何事？”
    顾浅君低声道：“太子……”
    两人一直说了半个时辰，才商量好该如何见机行事。
    李玄叹道：“这一波波的党争何时是个头？朝廷要完了，顾兄，还是早做打算。”
    顾浅君也道：“相信朝野不少人都看到了，只是不知道这末日来临要多久，二十年？五十年？”他沉默了一会，又道：“宁为太平犬，莫为乱世人，真希望大周还有救。”
    李玄道：“那你就期望有个手腕强硬，能强势革除弊病的掌权者吧。太子……”说着，李玄摇摇头。
    顾浅君也沉默起来，太子因为出身及陛下的不喜，在宫中生存艰辛，性格懦弱，无疑不是合格的掌权者。
    “希望他登基之后能强硬起来，力挽狂澜。”顾浅君最后道。
    李玄只是摇摇头，太子还真看不出有这样的气魄及能力。也是，如果不是他没什么势力，朝中大臣也不会再三坚持离他为太子，懦弱无能的皇帝才更好操控，不是吗？
    朝中大臣想得是争权夺利，有什么人会为百姓小民考虑？也难怪吏治糜烂至斯。
    李玄叹了口气，似乎自从入了翰林院，叹气的时候增多了不少，他困惑于该不该为百姓做点什么，哪怕这是个陌生的封建时代。
    顾浅君见李玄陷入沉思，没有打扰他，他知道李玄在想什么，那也是他一直困惑思考的，究竟该不该为百姓做点什么，还是明哲保身。
    两人都陷入沉思，厅堂一直静默，只有窗棂上的窗纸在寒风中发出簌簌的声音。
    李玄低着头，究竟该不该改变对朝政的消极态度，还是说应该放下，专心投入修行。他不是早就想好了等宫里的书看完，就辞职全身心修行吗？成就地仙多活几百年才是他应该实现的人生目标呀。黎民百姓是苦，可封建王朝数千年，一代代的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哪怕建立新朝，过个两三百年还会如此，去改变又有什么意义呢？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他不由念出声来。对于时光来说，这一个个人如蝼蚁，如蜉蝣，短暂、弱小，他应该做的是努力修行，早日挣脱生命之无常，所谓太上忘情是也。
    心里豁然开朗，心境也提高很多，救助百姓或许能积攒功德，却不是必须要做的，无论何时何地，修行是第一位的。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对百姓的疾苦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不过为百姓服务是顺便而为罢了。
    想清楚这些，李玄顿觉神清气爽，再没有一丝困惑。
    顾浅君见他一会困惑，一会明悟，脸上表情变化不停，直到重新淡定下来，才好奇地问他刚才在想什么。
    李玄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摇着手里的镶螺钿燕尾红木扇道：“嗯，只是理清了以后要走的路而已。”
    顾浅君轻摇手里的宝瓶头镂雕玉竹扇，眼神晶亮的望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玄低笑一声，道：“这个嘛，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切。”顾浅君发出一声嗤笑，快速摇了几下手里的扇子，“故弄玄虚，还真不愧你太玄之名。”
    李玄听了，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