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红尘客 44、化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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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收到何沣的邀请,同去他朋友南廉家做客。这让李玄颇有些受宠若惊,他自认两人只有数面之缘,算不得熟。不过何沣却很坦白,道是李玄不将他寻脉望求仙问丹的事当笑话看,这让他很有好感。
何沣的朋友南廉,也是京城的一个奇人。
他虽然是个文人,却十分喜欢下厨,更爱美食。尽管有人以“君子远庖厨”来讽刺他,他毫不在意。
他会的菜式很多,最拿手的却是做鱼脍,即生鱼片,刀工尤其精妙。
每当他做这道菜的时候,先拿出青色磨刀石,在石面上洒点水,将刀刃放置在石面上用力上下摩擦。等到磨刀石流下大量青灰的乳液,刀刃雪亮时,就用指腹刮擦刀刃,感觉锋利无比才算准备妥当。
常用的刀是他偶然得来的,约莫一尺来长,三指宽,刀身乌黑如墨,不见锋芒,刀柄用某种鱼皮包裹,平时收在同样质地的刀鞘中。
当挥刀开始片鱼,刀锋滑过鱼肉的声音响亮轻捷,如同音乐一般。而他的动作娴熟又轻盈,技术精湛地近乎于道。
片好的鱼片摆在白瓷盘里,像绉纱一样轻薄美丽,轻盈得吹弹得破,却又因鱼肉的肌理看起来丝丝缕缕,似断非段,似连非连。
京城文人的圈子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至少许多人都知道南廉,也知道他有一手精湛的片鱼片技术。
登门做客,不好两手空空,两人带了些青梅酒,正好与生鱼片相佐。
南廉家住东城,等李玄二人从西城穿过整个京城到了南家的时候,已近午时。
仆从引着二人走进宴客的花园,李玄这才发现客人有些多,足有二三十人。
花园开阔的地方铺着竹席,客人全都席地而坐,三三两两,围成一团。
席上案几不高,盘坐刚好高过肘部,上面摆着果盘。整个宴会布置地颇有魏晋遗风。
李玄与何沣也来到指定的席子上脱掉鞋子,围着案几盘腿坐下。
客人们都穿着布袜坐在席子上,李玄不由得有些担心,在座的诸位不知有没有脚臭?
此时虽然已经立秋,但秋老虎还很厉害,常让人汗流浃背,那总穿着布鞋、布靴的体面文人出门做客脚上不可能清凉无汗如洛神吧?不臭似乎不太可能。好在大家就坐的地方有树木遮阳,不远处的荷花池里荷叶如云莲香不断,对遮盖脚臭有些作用。
正出神间,坐在旁边的何沣轻轻推了推他,低声道:“快尝尝这个‘越王头’,以前只在描写物产分布的书上读到过,新鲜的还是头次见。”
李玄一愣:“什么‘越王头’?”
何沣指指面前案几上一个乳白色的圆形果实,道:“呶,就是那个。”
李玄盯着看了看,越看越像去了壳的椰青。
何沣又指着上面一个钻好的孔,热心地建议道:“李兄,你顺着这个孔就能将里面的汁水倒入杯中,快尝尝。”
李玄一看,不错,确有个小拇指粗细的孔。他将里面的汁水倒出来,拿起喝了一口,这确实是椰子汁。
何沣见他沉默地喝着椰子汁,问道:“味道不错吧?我尚是第一次喝。”
李玄想,我原来喝得都是加工过的,比这天然的甜得多了。忍不住问道:“这不就是产在琼州的椰子吗?怎么叫‘越王头’?”
何沣哈哈一笑,道:“这个果子对于中原地区的人来说,比较稀奇罕见,估计就编了故事,穿凿附会吧。”
李玄好奇:“什么故事?”
何沣接着道:“传说是这么说的:昔日南方的林邑王与越王有仇怨,就派刺客去刺杀他。那刺客功夫了得,杀死了越王,还割了他的头,并将头挂在树上。哪知道,那头刚挂上去就变成了椰子,所以又叫‘越王头’。”
何沣讲完故事,喝了一大口椰汁,才道:“书上说椰子果实有西瓜那么大,喝了里面的椰汁,容易醉倒。我倒要试试,会不会像喝酒一样醉倒。”
李玄惊讶地笑笑,古代交通不便,琼州一直是野蛮的流放之地,即便有物产能运到中原,也会十不存一,尤其是不耐储存的水果。见得少了,就发挥想象,将故事当成事实。相信类似的情况还有不少。不过李玄可是知道这椰汁是不醉人的,糖分低,不含酒精啊。
李玄看了看果盘,除了椰子,其他都是北方容易见到的水果,黄杏、桃子之类。
“来了,南廉来了!”有人高声喊道。
客人们随之一片喧哗,就像名伶登台一般。
李玄定睛一看,两个仆人正抬着一个案桌走了过来,停到了人群中央的空地上。案桌上是座冰山,上面摆放着几条刚宰杀洗净的鱼,条条都有三尺多长。
南廉头缠幞头,一身玄色短打,手提一把薄刃跟着走到案桌边,那薄刃想来正是他片鱼片的刀。
放下刀,南廉拱手围着中央的案桌朝着四面围坐的客人团团作揖,口中道:“在座诸位都是我的友人,大多听说过我最善于片鱼片。今天,我专门设宴邀请诸位前来,就是让诸位一饱眼福,也一饱口福。”
话音未落,人群一阵哄笑。
有人道:“不错,既饱眼福,又饱口福,南兄真我等之知己良朋也!”
“然也,然也,当浮一大白!”
南廉微笑致敬,又道:“那我不多说了,就先片鱼片,以飨诸位!”
李玄与何沣对视一眼,两人都没想到今天的宴会原来是南廉用来显摆他片鱼片的技术,都不由失笑。
南廉这样的行为显然有悖时下文人奉为圭皋的“谦逊”、“虚怀如谷”等处世之道,这张扬自信的举止难怪会被不少人质疑、诟病。
这边李玄还在沉思,那边南廉已经开始做鱼脍了。
他先是将鱼头斩掉,片下鱼皮,抽掉鱼脊,再将鱼身两侧靠近鱼鳍的鱼骨切掉,得到一整块鱼肉。将鱼肉放入冰水里浸泡一下,拿出沥水,放在案板上,南廉手里的薄刃如分花拂柳,发出“嗤嗤”的声音,那是刀锋与鱼肉肌理的对抗。不过弹指,片片薄如蝉翼、白中透粉的鱼片一字排开,被摆放在旁边的碟子里,鱼片边上还有佐餐的青梅酱及一小撮萝卜丝。
南廉对自己精湛的技术得意不已,看到另外两条鱼,眉头一皱,招手叫来管家小声吩咐了几句。不一会,管家指挥着仆人抬来一个一人高的架子,架子中上部、三分之二的地方是个十字型支架,各有固定支点。南廉将一条鱼固定在上面,正要开始切割,忽然狂风大作,乌云聚顶,眼看着暴雨就要降下。在座的诸位慌忙站起身来,穿上鞋子,如同无头苍蝇,乱转着寻找避雨之处。
南廉只好放下刀。就在这时,一连串炸雷在他头顶响起,那片好的鱼片好似也受到了雷震,从碟子里震了出来,恰好一阵风吹过,那鱼片竟然化成蝴蝶随风飞走了。他再看另外两条鱼,不知何时,居然也消失不见了。
感到眼前一切清晰无比,南廉抬起头,望望天空,才发现风停了,云不见了,雷也消失了,天空一片清朗。
来参加宴会的人这会镇定下来了,都跑过来帮着收拾被风吹倒的案几,翻倒在地的果盘。见南廉正呆呆地站在鲙鱼的案桌边,忙招呼他。
然而,想到鱼片化蝶飞走及头顶打雷的怪事,南廉大惊失色,惶恐不安,站在案桌边不停颤抖。
李玄这桌已经收拾好,见南廉一副魂不守舍、害怕不安的样子,就推了推何沣道:“段兄,你看南兄,好像有些不对。”
何沣抬眼一看,也见南廉神色异常,就走上前去,问道:“南兄,你脸色不对,被雷惊到了吗?要不早点散了吧,相信今天来的各位能体谅。”
南廉见是何沣,死死抓着他的手臂,道:“你看见了吗?”
何沣奇怪地问:“什么?”
南廉:“蝴蝶啊!”
何沣::“什么蝴蝶?哪里有蝴蝶?”说着,他四处望望,却什么也没看到。
南廉如同发狂,扯着头发道:“好多蝴蝶!鱼片变的蝴蝶!好多好多,全都飞走了!”
何沣奇怪地看着南廉,心里却在想老南也不过才近不惑,怎么就眼睛昏花至此?
南廉见何沣一脸怀疑的样子,烦躁不已,一边团团转,一边喃喃低语:“鱼是龙族的子民,莫非因为我杀鱼太甚,引来龙王的警告了?风雨雷电总是常伴着龙出现而出现啊。”
这时,李玄走了过来,看向何沣,眼含疑问。
何沣小声将“化蝶”的事说了,问道:“李兄,你相信吗?”
李玄笑笑,并没有回答。
突然,南廉大喊一声:“我知道了,这一定是龙王给我的警告,让我以后少杀他的子民,更不要让他的子民遭受千刀万剐之刑。我决定从今天开始封刀,再不做鱼脍了,想来这样就能减少我的罪孽。”说着,不再害怕,仰天大笑了几声。
这时,其他的客人也走上前去,围着南廉,问发生什么事了。
南廉低声说了,众人惊呼不已,有相信报应的,有不信以为他眼花的,不过都对南廉封刀惋惜不已。
至于李玄有没有看清“化蝶”,你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