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勾心斗角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82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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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墨边走边想,只觉得千头万绪无从理顺。
    北戎人手中的迷罗香竟出自太医院中人之手,这个消息让事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
    能拿出迷罗香的人定然与秦家渊源匪浅,难道是大师伯刘元华更名易姓在太医院中任职,或者是跟他有关系的人在太医院中任职?一想到这里,惜墨兴奋起来:能找到刘元华,就有望从他手里要回那半部医书,完成祖师爷的遗愿。
    惜墨的心思又转到了达仲菩手中的那幅小画卷上。
    六王妃孙秀卿艳冠天下,可因她身份尊贵,真正见过她的人并不多;能将她的容貌绘得如此逼真的人定然与她关系密切,而这个人很有可能是北戎人。
    想到自己在王府中时,段林风对孙秀卿的冷淡,惜墨的心里打了个问号。
    纵然段林风忘不了叶吟落,可也没必要对深爱他的妻子如此淡漠,更何况他面对的是倾国倾城、风姿绝世的孙秀卿。
    在那幅画像中,孙秀卿身着北戎服装,难不成……
    惜墨突然记起自己无意间逛到镇国王府的后门时,曾撞见孙管家态度恭敬地送客,难道那轿子里坐的是北戎人?不对,也不对,孙管家决不会对一个外族人行如此重礼。
    惜墨怎么想也想不通,她揉了揉发酸的太阳穴,想到明天家里的店铺要开业,脚下不由加快了步伐。
    没走几步,便听到远处有人喊她的名字。惜墨抬头,迎面驶来一辆马车,段玉萱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正朝她用力挥手。
    马车在她身边停稳,段玉萱招呼她上车,惜墨却不动。段玉萱叹了口气,跳下来车来,吩咐车夫在原地等她。
    街角的一家小酒肆里,惜墨和段玉萱面对面地坐着。
    段玉萱盯了惜墨半天,缓缓道:“你是怨我没早告诉你我们家与皇家的关系吧?”见惜墨不语,她接着道:“我从小孤单怕了,所以才刻意隐瞒,只怕你们知道之后和我生分。惜墨妹妹,你千万别再怨我了。”
    惜墨心里的那点怨气早被她几句轻声细语打消,面色也缓和下来。她不愿开口,只是坐在那里,低头把玩着耳杯。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半晌,段玉萱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长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我哥哥要成亲了!”
    惜墨手一抖,杯中水溅出来洒了一身,她猛抬头,失声道:“那我师姐怎么办?”
    段玉萱却低下头,语声中满是无奈:“我们家虽世袭爵位,身份尊贵,可也有外人不知的苦处。若我们一生都留在封地便也罢了,只要被召入京,便注定要卷入朝中的权势之争中,今生不得脱身。”
    “哥哥是世子,婚事更不能由自己做主。不久前,一道圣旨定下了哥哥的终身大事。”
    她抬起头来,笑容有些疲倦:“我未来的嫂嫂是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小妹妹金颜公主。”
    公主,是身份尊贵的公主啊。点墨算什么?不过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民间女孩子,她又怎能与公主相比呢?
    惜墨心中黯然:即便皇帝不赐婚,碍于门第身份的差距,点墨也难能与段安臣成就好事。只不过,有了皇帝的赐婚,他们之间的结局能少些遗憾。
    惜墨突然间觉得茶水很苦,苦得令人难以下咽,不过她仍然吞下了这满口苦涩,瓮声问道:“我师姐知道吗?”
    段玉萱叹了口气:“哥哥约她去了‘醉香楼’,想在那里把事情说清楚。”她抿了一口茶,继续道:“我哥哥对点墨姐姐是真心实意的,若是点墨姐姐愿意屈就,此事也好办,只是……”她没在往下说,只低头盯着手中的茶杯。
    依点墨的个性,岂能做小与别人共事一夫?
    惜墨喃喃道:“这段姻缘怕是要断了。”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就那么坐着。小二过来添了几次水,直到杯中茶已被冲得清淡如水时,段玉萱才悠悠开口:“惜墨,这大概是你我最后一次这样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惜墨愕然,抬起头来惊讶地望着她。
    “后日,我就要入宫为妃了。”段玉萱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那日宫中宴会上,你也见了,就是重阳那天我们在山上遇见的那个人。不是我瞒你,之前我随家人进宫只见到太后,并未见过皇帝,我也是那天才知道他就是皇帝的。”
    她轻笑了一声:“人看起来还不错,只是不知脾性如何。”
    惜墨只觉得心往下沉,再往下沉。
    段玉萱却似毫不在意,她端起茶杯来:“宫深似海,虽然你在太医院当差,我们有机会见面,但你身份特殊,我们但终究不能像现在这样亲密轻松地喝茶谈天。姐妹一场,今日也算离别宴,以茶代酒,干一杯吧。”她一仰头将茶饮尽,再对着惜墨时,却是眼泪双垂。
    惜墨也一仰头,将满杯离情别绪灌进腹中。
    段玉萱掏出一个红色的小香囊,拿在手中看了半天,方才递给惜墨。她看着窗外,语声飘渺虚无:“这个香囊,你帮我交给顾公子吧。重阳登高之后便做好了,一直没能送得出去……”
    语声嘎然而止,她站起身来,掩面快步离开。
    惜墨看着手中的香囊,有瞬间的恍惚: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奈何?
    她突然想起今日伤心的人远不止段玉萱一个,于是急忙起身付账,往“醉香楼”赶去。
    惜墨赶到“醉香楼”,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便听到楼上传来点墨含混不清的喊声:“小……小二,上……上酒!”
    果然在买醉解愁。惜墨叹了口气,径直上了二楼。
    点墨伏在矮桌上,手中举着一只酒坛乱晃,嘴里还在嘟囔:“酒,上酒!”她脚下,躺着七八只空酒坛。
    惜墨在她身边坐下,伸手拉了她一把。点墨微微抬头,醉眼迷离地望着惜墨,却不说话。
    惜墨用力把她扶起来,她却又一下趴到桌上,一动不动。惜墨忍住眼泪,柔声道:“师姐,回家吧。”
    点墨抬起头来,朝惜墨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她笑:“你知道他要成亲了?”
    惜墨点头。
    点墨泫然若泣,抽泣了两下,眼泪却终究没掉下来,于是换上笑脸:“我难受。”她指了指心口处,继续笑:“这里难受……”
    惜墨抓住点墨的手,鼻端发酸,一用力将她架了起来。
    暮色降临,大街上行人稀少。惜墨半扶半抱着醉酒的点墨,没走几步,脚下便踉跄了起来,如此走法,恐怕“宵禁”前她们回不了家。
    惜墨正张惶无措时,一阵马蹄声车轮声由远及近而来。惜墨不及多想,把点墨往地下一放,自己几步冲到路中央,伸开双臂拦车。
    车夫的驾车技术很好,虽然事出突然,车速又快,但车子还是稳稳地在惜墨面前停了下来。
    “什么事?”车厢里传来淡淡的问话声,惜墨顿时松了口气。
    段林风的目光从点墨身上转到惜墨身上,又从惜墨身上转到点墨身上。他脸上的迷惑之情显而易见,但他却始终没开口询问。
    他不问,惜墨反而沉不住气。她吸吸鼻子,讪讪道:“幸好遇上王爷。”
    段林风温和地笑笑,仍不开口。
    惜墨在心中叹气,自己在他面前终究不能也不愿有任何隐瞒。
    她替点墨整理了一下脸上的碎发,低声道:“她心里有事,因此醉得厉害。”
    段林风仿佛在顾虑什么,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我听说琅琊王家的世子前不久被皇上赐婚。”
    惜墨点点头:“我整日不在家,很少有时间陪她。她常与他们结伴出游,时间久了,难免……”
    段林风不再出声,两人一路无语。
    马车到达惜墨家门口时,暮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窄窄的里弄里,灯火点点。
    顾老头和微墨早已在大门口翘首以待,见到有人送她们回来,两人并不吃惊,还同段林风寒暄了几句客气话。
    惜墨简单解释了几句,将点墨交给顾老头和微墨。
    只剩下两个人相对时,段林风问道:“顾大夫不伤心吗?”
    惜墨惊觉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她未及思索,冲口道:“我只愿她能开心。”这是她的真心话,绝无半点虚假。
    段林风笑了:“如此,顾大夫珍重。告辞了。”
    在听完点墨的讲述后,顾老头长叹了一口气:“可怜的大丫头,我平日便觉得不妥,只是不好出言相劝。若早知道她会如此难受,就是拼着被埋怨记恨,我也会劝她放手。”
    惜墨低下头,低声道:“我若早告诉师姐段家的显赫家世,她大概还会慎重考虑一下。怪就怪我,我心里还指望着会有希望中的结局出现。”
    顾老头摇头:“一个是世子,一个是平民,又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
    微墨望了望惜墨,轻声道:“便是早劝了,伤心也是难免的。对吧,师父?”
    顾老头愣了一下,像想起了什么,默不做声。
    点墨睡得极不安稳,梦中哭一会笑一会,辗转反侧,最终吐了满榻。
    惜墨收拾好后,夜已深沉。她往点墨身边一躺,头一挨着枕头就睡了过去。
    清晨,惜墨醒来却不见了身边的点墨。她一咕噜爬起来,披上外套下榻,满楼寻找点墨。
    二楼没有;一楼的正厅没有、偏厅没有……惜墨只觉得手脚冰凉,脑子里顿时空了。她在原地转了几个圈,方才想起要去叫醒师父和师兄。
    厨房方向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惜墨心里一动,举步朝厨房走去。
    伸手掀开厨房的门帘,点墨的身影映入眼帘,惜墨的心“砰”然落地。她伸手抚胸,长长叹了一口气。
    点墨闻声抬头,见是惜墨,淡淡一笑:“起来了?早饭马上就好。”
    惜墨看着点墨红肿的双眼和憔悴的脸色,忍不住低声道:“师姐……你还好吧?”
    点墨低下头,手中不缓不急地择着菜叶。惜墨看不见她的表情,只听见她的语声隔着灶间蒸腾的雾气轻飘飘地传过来:“好又如何,不好又如何。日子总是要继续的。”
    惜墨开口,已经想好的劝慰话却噎在了喉间。
    点墨把择好的菜叶放到盆里清洗了两遍,水盆一倾,将水倒掉。她抬起头来,唇边绽放出一抹笑意:“无用的东西丢掉也罢!”
    半晌,惜墨伸了个懒腰,大声嚷道:“我饿了。师姐,什么时候才能开饭?”
    点墨笑笑,也大声回答:“马上就好。”她揭开锅盖,升腾的白雾霎时将她全身笼罩起来。
    雾中传来点墨微带伤感的语声:“记住,以后在寻找共度一生的人时,要先看看你们是否可能在一起。千万别像师姐一样傻。”
    惜墨眼前闪过六王府大门门匾上“镇国王府”四个闪亮的鎏金大字,她慌忙问道:“还有呢?”
    白雾淡了些,点墨的身影隐约可见,“若无可能,千万别动情,否则只能伤了自己。”
    惜墨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在响:若我甘愿伤心呢,若是我甘愿,那该怎么办?
    她看着将散的白雾,不死心地再问:“还有呢?”
    雾气彻底消散,点墨站在灶前,手中端着一大盆香气四溢的浓汤。
    她粲然一笑:“以后每日餐饭由我负责,否则真的没人家敢要我做媳妇了。”
    顾老头吃吃停停,不断偷瞄点墨,直到确信她一切正常后才松了一口气。
    惜墨和点墨相视一笑,心情轻松了许多。微墨笑了:“怎么,连吃饭都要眉来眼去?”
    点墨把嘴里的饭吞下去,喝了口汤道:“师父、师兄,今后的餐饭由我来做,不然还真嫁不出去了。”她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声音低了低,惜墨还是听出了一丝没有掩饰好的悲伤。
    顾老头“砰”地一声将碗放到桌上,大声道:“我说怎么今天的饭菜味道有些奇怪,原来是你做的!”他捧起碗来,三两口将汤喝完,摸了摸嘴道:“大丫头,不用发愁。你若是真嫁不出去的话,我就让你师兄帮你解决难题,饭还是让二丫头做好了。”
    “师父!”
    “师父!”
    一声是点墨的,一声是微墨的,两个人的语气听上去都不怎么太好。
    惜墨抿着嘴,微微地笑。
    饭后,点墨进灶间收拾,顾老头和微墨则忙着为开张做准备。
    惜墨瞅个空子,碰碰微墨,轻声道:“师兄,你来。”
    后院里,微墨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奇怪地问道:“师妹,你今天不当差吗,怎么还不走?”
    惜墨把段玉萱托她转交的香囊递给微墨。
    微墨怔了一下,伸手接过来,嘴角微微翘起:“这……给我的?”
    惜墨点了点头:“玉萱姐姐进宫之前让我转交给师兄的。”
    微墨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他看了看香囊,抬起头来望着惜墨轻声道:“师妹,我……”他停了停,继续道:“我其实很希望这个香囊是你送给我的。”他说完这句话,深深地望着惜墨。
    惜墨微楞了一下。惜墨并不迟钝,这几年来微墨对她的关怀体贴她都能感觉得到,只是她一直都活在自己的过去中,无暇顾及太多;进京再遇段林风之后,她的心就更无法容纳另外的感情。
    惜墨有些愧疚地望着微墨,缓缓开口:“师兄,我恐怕要辜负你的心意了。”
    微墨黯然,却仍不死心:“是不喜欢和我在一起,还是……”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静静望着惜墨,似乎在期盼惜墨的回答能给他一丝挽回的希望。
    长痛不如短痛。惜墨低下头,声音清晰异常:“师兄,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只是,我心里已经有人了。”
    惜墨翻着病历记录,一页、两页、三页……藏青色的字痕深刻在竹简上,可一个都没有印进她的脑子里。
    惜墨眼前又浮现出微墨满脸的失望之情和分别时他说的话:“师妹,什么都没有变。我仍然是你的哥哥,你是我的小妹妹,我会好好爱护你的。”
    痴情人难免伤心,师父、师兄、师姐和自己都过不了情关,倒真不愧是师出同门。
    惜墨将病历记录翻了一遍又一遍,心情仍旧没有平复下来。
    正在这时,德五的轻声细语从门外飘了进来。惜墨叹了口气,将病历记录往旁边一放,收拾好药箱就往外走。
    自从上次在“章台殿”召见惜墨之后,皇帝陛下似乎更加体弱多病,不是头疼就是乏力,三天两头召惜墨入宫出诊。当然,他每次都不免被气得暴跳如雷。
    开始时,惜墨还胆战心惊。可时间一长,她发现皇帝不过是掀掀桌子、摔摔东西,除此之外对自己别无其它惩处,也就不再恐惧了。
    惜墨同德五混得烂熟,对德五的奇异嗓音也不再排斥,反倒觉得好听。
    有一次,惜墨在气得皇帝推翻屏风之后对德五说:“陛下的脾气真不好。”
    德五笑笑:“本来还可以,遇见顾太医之后,确实是不好了。”
    德五说这话时笑眯眯地,似乎很高兴皇帝的脾气变坏。
    皇帝在这个时候召见自己,难不成要让自己参观天子如何用膳吗?
    此时已是初冬,百草凋零,木叶落尽,天地间的色彩单调了许多,只有空气因寒冷而显得格外清冽。
    惜墨原本烦乱的情绪慢慢平复。她拢了拢衣襟,抬头望了望天空:看样子,今年的第一场雪很快就该来了。
    惜墨没有猜错,皇帝段俊隆正在用膳。
    地板上摆着两个炭盆,淡淡的炭烟味混着酒菜的香气把小暖阁熏烤得温煦如春。
    惜墨跪下:“太医丞顾惜墨恭请圣安。”她的语调平板,声音不高不低,语速不急不缓。站在一旁的德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好像在为自己终于将一块朽木雕琢成材而得意。
    “进来!”段俊隆慵懒的语声从屏风后传来,其中夹杂着女子的呢喃细语。
    惜墨绕过屏风走入内室,一抬眼,就看见许久不见的段玉萱。
    段玉萱坐在桌角边,一身杏黄色的宫装,云鬓高挽,脂粉薄施,只是眉宇间轻笼淡愁,人也比入宫前清瘦许多,反倒平添了一股楚楚动人之态。她看见惜墨,眼睛一亮,唇角勾勒出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只那一瞬间,惜墨似乎从她身上看见了未入宫前那个活泼俏皮、无忧无虑的小郡主段玉萱的影子。
    惜墨朝段玉萱微一躬身,往前走了两步,在榻边跪了下来。
    段俊隆左手执杯,右手拦着身旁女子的杨柳细腰。那女子软软地斜倚在段俊隆怀里,纤手执壶,正在为他斟酒。
    她细眉凤目、高鼻红唇,脸颊被酒气熏染上两抹嫣红,与她身上的桃色宫装相映,更显得人如三月桃花般娇艳。
    若论容貌,她远不及段玉萱明艳照人,但她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的妩媚风情却是段玉萱永远都学不来的。
    惜墨看了一眼静坐在那边的段玉萱,心中微微叹气:遇到这样的对手,任是谁都轻松不起来。
    现在看来,段玉萱似乎尚未得宠,就已失势,前途堪忧。
    惜墨清了清嗓子:“请陛下移至榻边,臣为陛下试脉。”
    “真是放肆!陛下万圣之躯,岂是太医说移就移的吗?”依偎在段俊隆怀里的女子轻启朱唇,狭长的凤目斜视着惜墨,目中精芒暴闪。可她的语声偏偏柔媚得似要将人的骨头融化,语气中没有半点盛气凌人,听起来反而格外语重心长。
    惜墨望向段玉萱。段玉萱却低下头,一言不发。
    惜墨把已到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眼睁睁地看着她眼中的精光迅速散去,再转向段俊隆时已是眼波如水。
    “陛下,臣妾说得没错吧?”
    “没错,刘婕妤说得一点都没有错。”段俊隆用右手掐了掐刘婕妤的脸颊,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把嘴伸到她的颈后,引得刘婕妤娇喘微微,巧笑连连。
    惜墨再看向段玉萱,她依然坐在桌角,无动于衷。
    惜墨只得强压怒火,沉声道:“请陛下移至榻边,臣为陛下试脉。”
    段俊隆摇头道:“顾太医难道没有听到刘婕妤的话吗?不必拘礼,可上榻来为朕试脉。”他刚说完这句话,刘婕妤便将嘴凑到他耳边,眼睛瞄着惜墨不知说了些什么,引得段俊隆放声大笑。
    惜墨知道,自己又控制不住这张嘴了。她冷哼一声:“臣唯君命是从,不从妇人言!”
    段俊隆脸色大变,“啪”地一声将手中的筷子拍在桌子上,推开怀里的刘婕妤,大喝“放肆!”。
    惜墨不再言语,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天子盛怒,刘婕妤和段玉萱也起身跪了下去。
    半晌,惜墨头上传来段俊隆极力压抑着怒火的问话声:“好,你倒说说看,朕都做了什么,能让顾太医把朕同商纣、周幽王之类的昏君相提并论?”
    惜墨上身挺得笔直,正视着段俊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国之大纲也。君不为君,臣难为臣,国将不国。君上召见臣下,理应整装敛容,以示对臣子的最基本的尊重,而陛下……”
    段俊隆低头看了看自己敞开的衣襟,嘟囔一句,伸手将衣襟拉了拉。
    惜墨接着道:“臣为医官,觐见时可能适逢龙体欠安,陛下衣冠不整地见臣倒也无可厚非。”她顿了顿,接着道:“只是陛下当着臣的面同后妃亲昵,形骸放浪,并让臣遵后宫妇人之言行事,帝王威严尽失,这不仅是对臣的不尊重,更是对臣的侮辱!”
    段俊隆的脸色难看到极点,他的嘴唇抖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声音。
    惜墨索性不怕死地说完:“君已不为君,恕臣难以为臣之道侍君!”
    段俊隆脸色铁青,他团团转了几圈,径直朝饭桌走去。
    惜墨知道他又想掀桌子,大声叫道:“陛下,陛下息怒!”
    段俊隆已经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狠狠地盯着惜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说!”
    惜墨看看满桌的杯盘碗碟,大声道:“帝王一餐饭,百姓半年粮。还望陛下……”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只听“轰”地一声,段俊隆已将桌子掀翻,地上狼藉一片。
    刘婕妤的身子已经完全匍匐在地,如筛糠般抖个不停,大概她得宠以来,从未见皇帝发这么大脾气;段玉萱低着头,身子也微微发颤;只有惜墨依旧停直身子,正视着段俊隆,目光中没有丝毫退缩。
    段俊隆伸手指向惜墨,指尖颤抖,咬牙切齿地“你”了半天却没有下文,最后将衣袖一甩,口中大喝道:“滚,都滚!”
    天,不知什么时候却下起雨来,几个人站在屋檐下,一时半刻都走不了。
    刘婕妤看着惜墨,在皇帝面前温顺如猫的她现在却势如虎狼,恨不得扑上去将惜墨撕个粉碎。她身旁的侍女取来油纸伞为她撑开,她恨恨地瞪敛了惜墨一眼,经过段玉萱身边时冷哼了一声,婷婷袅袅地远去了。
    德五朝着刘婕妤的身影也“哼”了一声,又转向惜墨道:“顾大人真有本事,回回都能让皇上发脾气!”
    惜墨只能谦虚:“公公过奖了。”
    德五却笑眯眯地道:“老奴得真心诚意地感谢大人哪,陛下脾气发得越大,过后的心情越好。”言罢,摇头晃脑地进了屋里。
    难怪德五高兴,原来自己一直都在充当他的替罪羔羊。惜墨苦笑:看来皇帝并非真的体弱多病,只是心情一不好便是生病了,一生病就要宣自己入宫,然后再借机发怒发泄心中的压力与不安。
    这个宣泄情绪的方式倒不错,只要别一怒之下砍了自己的脑袋,惜墨还是可以奉陪的。
    “顾太医不走吗?”惜墨的思绪被打断,回头一看,却是段玉萱手持雨伞,目光闪闪地望着她。
    惜墨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犹豫半天,终于回道:“娘……娘娘,臣没有带雨伞。”
    “小翠,把你的伞给顾大夫用。你再回去拿一把,到‘寒碧桥’找我。”段玉萱利落地支开身边的小宫女。
    直到小宫女的身影渐渐远去,段玉萱这才回头:“惜墨,我们走走吧。”
    天地间一片灰暗,细密的雨丝不紧不慢地下着,打在油纸伞上发出轻微的漱漱声。
    惜墨走在段玉萱身后侧,恪守为臣之道。
    段玉萱叹了一口气:“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必如此紧张。”
    惜墨摇头:“小心为上。”
    两人没有上“寒碧桥”,却走进离“寒碧桥”甚远的“芳心亭”。
    段玉萱叹道:“你不该强出头。刘婕妤是你的顶头上司太医令华远山的妻外甥女,她是从‘全德馆’中走出来的宫妓,从小便经过宫中师傅的悉心指导和严格训练,色艺双全,深得陛下宠爱。”
    惜墨听到她说“全德馆”,只觉得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说过。
    段玉萱接着道:“此人心机手段一流,仗着有个太医令姨夫,行事阴损毒辣。听说皇上的新宠辛美人就曾因言语不和遭过她的毒手。”
    惜墨这才明白为什么当日她为辛美人诊病之后,华太医会如此紧张地向她询问病情,又摆出一副慈爱长者的脸孔对她,后来更要将妻侄女许配给自己,原来此中另有隐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惜墨突然想起重阳宫宴上华太医在提到段玉萱时,神情有些不自然,原来他早就料到段玉萱会成为她妻外甥女的强劲对手。
    惜墨忙对段玉萱道:“姐姐别光想别人,也多为自己想想。”
    段玉萱点头道:“我知道。她现在抓不到我的什么把柄,暂时不会对我下手。”
    她停了片刻,突然抓住惜墨的袖子,低声道:“惜墨,我一个人好孤单。我没有那么多手段,不知该如何讨皇上欢心,更不知该如何对付刘婕妤。其实这宫中,想要对付我的又岂止刘贤妃一个人?”
    “如果我不进宫,嫁给自己喜欢的人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那该多好啊!在宫中,要时时揣测圣意、察言观色;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知何时就会惹来杀身之祸。”
    “惜墨,”段玉萱凄然落泪,“我害怕……”
    惜墨沉默半晌,缓缓道:“姐姐,你的荣辱关系家族兴亡。你已进宫,再无退路,若不能保护好自己和家人,便只有任人宰割。她是婕妤,你也是婕妤,何况她的出身远不如你,鹿死谁手尚无定论!”
    段玉萱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掉:“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这么做……”
    惜墨想帮她擦干眼泪,但最终没有伸出手,只是轻声道:“哭吧,今天把眼泪都流尽;从明天开始,把你的眼泪加倍地还给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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