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下凡 第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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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读书
第一次有灯光的那晚
天上的星星凋落在山里
我躺在父亲的怀里
一颗一颗的数
却怎么也数不清
它们与萤火虫一起
迷乱我的眼
解放以后,凉城来了个知青,办了一所简陋学校,一个人从全揽小学初中课程。那时,凉城只有少数人会识字。
知青留在了凉城,娶了一位美丽贤淑的凉城女子。多年后,他终于向政府申请到了一台发电机,同凉城汉子欢天喜地安置在山下的大河里。从此,夜里的凉城有了灯光,山里有了星星。他的一些学生继承他的职业,教孩子识字。
凉城家家户户的房子,都用石头砌着围墙以防野兽侵袭。那些石头缝里长出各种藤蔓植物,郁郁葱葱。那些青石板铺成的小径旁边,一到春天就开满火红的映山红,当丝瓜花开的时候,路边的篱笆又爬满黄色的大花朵,蜜蜂在花海里飞舞采蜜,状元红开在门前,大片大片,空气里一直飘着花的香甜……
从凉城出走,得步行四个钟头方抵达一个有崎岖公路的乡村。步行穿过阴暗的丛林,松针,青冈栎,其它杂叶的常年累积和腐烂,使这片土地尤其肥沃,满山野花,奇珍异草。有一种水蓝色花朵,像一串串小铃铛,凉城女子多用此花熬汤沐发,好使天生的枯黄头发能散发亮丽健康的光泽。遍地兰草葱茏墨绿色的叶,抽出细长的花茎,撑开串串花朵,粉色,淡绿色。杂色的兰花都是次品,唯白色的没有瑕疵的兰花最为珍贵。大朵大朵的野百合花,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偶有山外的人来这里寻兰花,竹笋,野禽,遇到凉城的女子,心生爱慕,使人进城提亲,但多遭拒绝,更有人因此而思念成疾,郁郁寡终。于是城外那些女子说凉城的女子是妖精所变,用美貌吸人精魂。多不愿相交。当然这是很些年前的事,现今山里山外的人开始来往,通婚。
我便是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走了3年,读高中。翻过一个一个山头,走到有公路的花溪乡村,再乘车去县里。即便辛苦,却也回味无穷。那些美丽的花朵,透进密林的斑驳光影,甜美的白草莓,桑葚,野板栗,野核桃,还有叫做“猫屎”的甜豆角,叫做“猫尿”的甜甜的花,等等。如此美好,让我的心灵充满幻想,好奇,甜蜜。在这里,四季的色彩变换并不鲜明,仿佛一直是春天,即便在寒冬,依然满山飘逸野花的清香。
其实,还有一条色彩斑斓的蛇。每当我走到那个叫做凉风坎的地方,它便从我头顶的枝桠上悬下来,绕着我的脖子,惹得我“咯咯”笑。它是在对我低语,也是在亲吻我。我们成了朋友。它总是跟着我,直到翻过两座山,才依依不舍的离去。有时走得累了,我躺在松针上睡觉,它就守护着我身旁,生怕蝎子,蚂蚁之类的伤害到我。
但是,它不跟我回凉城,也不跟我去山外。它就在这两座山里居住,抑或是徘徊。它如此寂寞。她让我想起珑女,我便唤它珑女。是的,我还记得故事里的珑女,化作一条蛇。
高中毕业后,我终于要去外面读大学。在凉城,像我这样的女子很少,她们最多读完初中便呆在家里待嫁。而我竟然可以同男孩子一样去山外读书,甚至走得更远。很少有人像我父母这般深明大义。凉城里的很多人相信,出了凉城的女子得不到幸福。
那是夏天,母亲把我送到门外,澄澈的眼睛浸满眼泪。母亲把一双鞋垫塞到我手里,说:“华女,无论你走多远,凉城永远是的归宿。你走尽天下也走不出凉城。记住,出城谋取幸福的凉城人,都该得到幸福。”那双鞋垫上锈着白色兰花,绿色叶。
“母,我明白。不必担心。”我握着母亲的手,不知如何回答。
“你就别罗嗦了,免得耽搁时辰,这路程可远哩。”父亲背着篾箩,里面放着我的小藤条箱,只装了几本书,几件衣物。他挽起袖子擦额头的汗。
“伯,你别说母。时间不紧。”其实我亦舍不得父母、凉城、森林、还有那条蛇。
很多人在门前送我,那些同龄女孩羡慕又嫉妒的眼神,突然让我难过。她们,本也可以这样的。很多的大人,小孩,他们望着我,眼神里有懵懂,羡慕,他们对外面的世界如此好奇,但是他们却不敢冒险去追逐。这些愚昧,淳朴的凉城人啊。
其实也有年轻人出去,男的女的。很多出去了就不再回来,有的没了音讯,有的在山外安了家,而那些女人,不知道是否已获得幸福?
不知为何这次,他们都如此新奇,竟有这多人送我。他们都叫我秀才,因为那位去世的知青说过,初中生就是秀才。
“华女,现在时代变了,我们也不能再守着凉城的老规矩。大胆地干吧。只要不忘了自己是凉城的孩子。”是城主爷爷沙哑的声音。
“城主爷爷,我知道怎样寻找幸福,亦不会忘记自己是凉城的子民。”
在一群簇拥声中,我已经辨别不出母亲与父亲的声音,而我隐约感觉到,凉城与凉城女子的命运将在这个年代改变。
所有的人在山下的大河边,止住脚步,母亲的眼泪洒在她黑色布鞋上,我忍不住跑过去抱紧她,然后竖起食指,拭掉母亲眼角的泪。“母,等我回来。”
转身。使劲对乡亲们挥挥手,跟在父亲的身后,离开。不敢回头,怕一回头,便舍不得离开。怕一回头,便看到那一双双善良愚昧的眼神。
父亲背着箱子,一句话不说埋头走路,把烟斗里的叶子烟抽得“扑扑”响。
我努力想记住这条陪伴我3年的路,这些美丽的风景,美丽的回忆。“伯,我们这里的风景可真真好哩。”
“唔。”父亲含混回答。
“伯,您和母得注意身体。”
“知道。华女,甭担心学费,家里那几亩地,近年收成不赖。再说养了好几头肥猪。闲来也可去找些兰草,山笋什么的,能卖个好价钱。”父亲取下嘴里的烟斗接着说,“再说了政府每年都给凉城抚恤金。现今的日子还是不错。”
“恩。好。”我点点头。
……
“伯,就送到这儿吧。我能行!那三年高中咋读下来的?”我踮脚从父亲背上的篾箩里提出小藤条箱。当初父亲为做这只箱子,可费了神。采又细又光滑的葛藤,选质地好的木材,葛藤还需用沸水煮软,再细心编制,可需一把好手劲。
“我再送送吧。没事儿。”父亲终于转身看我。
“别,我可没那么娇气。伯,等我回来。”我提着箱子尖叫着跑开。
风拂着我的长发,吹鼓我的白衬衣,墨蓝色的大摆长裙是母亲亲手织就,裙边还有大朵大朵白色花朵。我像一只蝴蝶,手里的箱子仿佛一点也不沉重。
我不知疲倦得走,上山,下山……当我走到回龙山顶,回头竟然看到,与回龙山遥遥相望的光秃秃的望子坡上,父亲竟还站着。那个小黑点,让我莫名想哭。突然好想念母亲,我提着箱子又跑起来,不忍回头。带着对家人的眷恋,对城市的憧憬……我奔跑,眼泪抛洒在这条陪伴三年的山路。
那条蛇在途中拦住我,送我翻过两座山。我蹲下身,把它抱在怀里,小心亲吻。它五彩斑斓的身体,如此美丽。
它该得到幸福,但是它却如此寂寞。
“我以凉城的子民,天神的宠儿之名义,祈求上天赐予珑女幸福。”我虔诚地祈祷。
“珑女,等我回来。请坚守我们的情谊。”我最后一次抚摸它冰凉的身体,亲吻它的寂寞的身体。
我提起小藤条箱,飞快离开。不敢回头,不敢。
我便这样跑进红尘,仿佛凉城真的是一处仙境,我就是揣着一颗凡心奔进城市的灰色森林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