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鞠花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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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清明了。
手浸到水里,一阵钻心的冰凉。
山涧里的水,总是冷得最快的。
一双玉手伸出来,也是冰肌玉骨的,在水里印着月光,却无故显得惨淡,粼粼的波纹碎了月光,无法收拾。
艳红衣服的女子倾在水边,披头散发,跪在这片碎石子摊上,弯身下去,侧面贴着冰凉的水,黑发散开来,情思缕缕,漂在水上。
当初,是在这里被捡了的,为何明明掉下来的是两个人,如今却只是孑然。
若即,我们不该是一起的么
不该是一生一世,携手笑看红尘的么
最少,我们该是要一起死,一起转世
来生不管在哪里,我总找得到你
因为这次,我穿越了千年的时空来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为了见你
我说过,只是为你
可你最后为何放开了手
是生是死,便是最后两具残尸,都该在一起的
你许过我一生的不离不弃
一生就只要这一个誓言
那时是谁放开了手
是谁留我独自在世上
若即,我看着你走的
我许诺,要和你一同转世
那个吻,定你的来世
奈何桥上,你可会等我
被索命后,可会在彼岸花丛中看见那一身白衣,看你还是那样笑着,等我
百里看信看得一阵火气,倾身纵手往桌上一撸,东西顿时翻得一片狼藉。
露冷听了赶紧站起来迎过去,少主这些天才接了府里事务,总是这般烦躁,膳食里要再加些败火的东西才好。
百里咬牙冷笑道:“一帮老迂腐,便是辅佐过老爷又怎么了,拿身份来压人,也不自己掂量掂量。”
露冷也只好好言相慰:“总是这样,老主子死了,巴巴的都哄到新主子这里来,拿捏不了尺度的也不少,何苦跟他们计较。”
便是心里清楚,也还是忍不住火气,最恨便是别人只把他当小孩子看,这些信件来往,竟是一点没有把他这个新主人放在眼里,让人如何不恨。
咬咬唇,手上都攥紧了,冷道:“总要叫他们见见我的厉害,死他一两个,其他猴子就不见得会这般放肆了。”
露冷却只是笑道:“少主在这里住久了,下面的人不知道也是多的,等久了摸熟了,做事便不会这么毛手毛脚了。”
百里抬头看窗外,明月一片清辉,可也该是时候下山去了?念至此,便想起了那天见到的人,也要好几个月没听到消息了。
便顺口问:“那个女人呢?可别告诉我她死了。”
露冷眼里暗了几分,却还是不变的笑:“哪能阿,少主要活的人,便是阎王殿都不敢收。前些天才好了点,这会子便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命贱福广,倒还是有些道理的。”
见着百里不回话,她又殷勤道:“少主可要歇了?”
百里摆摆手:“烦得很,出去走走。”
他没说,露冷也不敢跟得去,只好垂头回了厢房,挑灯找出秀活来做。
百里随处逛,却是无聊,月光太凉,照得哪里都是一阵萧索。却想到,捡了那人的晚上,不也是这般天气。
心中想,不由地往水涧边走去,还有约摸半里路,却听得风中夹着隐隐的声音,一阵一阵凄凄幽幽。
难得好奇起来,脚下轻点,几下便跃至水涧边。
还是那片石子滩涂,月光铺开来,反得一片冰凉,只是这次,那个一身艳装的女子半泡在水里,沉沉浮浮,几个月前还是一头青丝,现在却是雪发如瀑,全部漂在水上,反印月光,倒好像是根根银铸。
百里何尝会想到是这般光景,不禁一顿,未上前。
红色艳服,包裹着少女小小的身体,看她面庞相貌,再加一头白发,倒像是经了千年风霜一样。
少女沉眸,只细细地看着面前不断流走的水,发白的唇微微抖着,一翕一张,断断地吐出残音破调。百里凝气禀神地听,才勉强凑出首曲子来。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
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
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
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
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
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
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
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
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总是放不下
轮回的记忆在风化
我将它牢牢记下
少女浸在水中,唱得满面潮湿冰凉,语凝音滞,噎了半晌,又是破碎的半句:
“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
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
唱完,竟然一笑,放了手上扶着的岩壁,本来就摇晃的身子更没了支撑,随着水流打了几个旋,慢慢地就被冲走了。
百里呆站在那里,看着幽蓝水里的红衣女子,沉沉浮浮在暗流里,一头银发被冲得飘散,却阖上了眼,静静地笑着。
我曾经以为,殉情只是古老的童话。
只是原来生命的意义,可以只是这样的。
生命的全部,原来可以只为一个人的。
头顶的星空一片璀璨,只是好远
而我好冷
水慢慢覆上来,淹过了头顶,摒了气,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若即,真的好冷
是不是再睁开眼睛,就看得见你
醒过来,会是你抱着我么
就像以前一样
衣料吸足了水,甸甸地像铅一样沉,倒像是水里伸出来无数只手,要把她往下拉。
她也不挣,觉着自己一点一点地没下去,穿过水面,看见被折射得扭曲的世界。
阖上眼睛,这次,总算是要告别了。
肺中憋得实在受不住,张嘴吐出一大串气泡,慢慢地窒息,死亡终于近在咫尺。
这样想,还未来得及笑,却是胸口被人一抓,狠狠地拎出了水面,往石子滩上一掼。
百里武艺不精,自己也折腾了半晌才从水涧里爬起来,早弄得一身狼狈,原本也是极重仪表的人,不由一阵火起,反手就一个耳光,将女孩一下扇过去。
“也是什么,耍性子学人殉情么。该是瞎了眼的东西,亏我当初救了你。”
红衣女子被扇得转过去,翻身趴在那里,昏天暗地地开始吐水,好像要将心肺都呕出来般。
百里看她样子,也不像是在拿乔,再看她身上,早是冻得一片蓝紫,都不似个人样了,火气才下来些。
伸手拨了一塌糊涂的罩袍,让她只剩了里衣,倒显得更加单薄,被风一吹都抖。
百里皱皱眉,想了半天,还是伸手抱了她起来,弄回山上去。
露冷在油灯下一阵阵的发困,可是少主没回来,她如何也不想去睡,无聊地叹口气,找了笺挑了挑灯芯,刚要起来舒舒腰,就见门一下被踢开了。
她一转头,却见得是浑身湿拓狼狈的百里,冻住的面上一丝丝的怒气,含星似水的眸子一扫怀里抱着的人,惊折出一点点心疼来。
露冷心下一动,见着少主的眼神,全不是滋味,便是自己侍寝的身份,何曾得到这般的关怀。且不说上次病倒,也只是给扔到郎中那里了事,前后三个多月,他连看也不曾来看过,自己虽心冷,却也知道少主就是这般脾性,任谁都是如此,还是不要计较的好。
可是现在蜷在少主怀里的,看那小小的身形也知道是女子,即便心里不是滋味,还是要迎上去。
少女身上披着百里的外衣,似是怕冷,蜷成了一团,不住地抖。
百里向内走,把她放在了自己榻上,露冷眼里一沉,少主那张榻,连自己都未碰过。
可是她的外衣一掀,露出面貌和一头雪白银发,露冷便吓得几要惊呼,往后一跳,双手夹怕捂住了嘴。
百里见她这样,刀一样的眼神便刮过去,露冷自然知道,赶紧摆手道:“我今早上才去看过,那时都好好的,怎么就一下变得这样了。”
想着在水涧边见得她,哑着嗓子,不知在唱给谁听,百里冷笑道:“可不是一夜白发。”
露冷也捉摸不出什么意思,不好随便搭腔,只垂了头看着。
百里见她浑身冻得青紫,里衣又湿溚溚地黏在身上,伸手便要去脱。
露冷一下回神,赶紧用手按住她的衣领,红着脸道:“少主,使不得的。”
百里不解,侧头问:“什么使不得?”
露冷涨红了脸:“她是姑娘家,使不得的。”
百里已经有一点不耐烦:“你不也是,到底什么不行?”
“我是少主的侍妾,她还是姑娘家,不一样的……”
百里还是不甚清楚,手上却停了下来。
露冷接着说:“还是让奴婢来,等换好了衣服再请少主进来。”
百里见得如此,虽不懂,倒也不再问了:“那好,我在外面等。”
露冷一点头,转身去取了热水来,掩了门,才脱开女子的衣服,开始擦她冰凉的身体。
百里在外面靠着门,抬头看月,山涧水汽上来,居然一片氤氲,凝了半晌,不知怎么,居然又想起刚才,红衣的女子浸在水中,白发披散,哑声一遍一遍地唱。
露冷将她身上湿透的红衣剥下来,心中颇有些不解。少主未曾怠慢她,合身的衣物也从山下送来好几套,如何只见得她穿这些血般的衣衫,偏还全是戾气,连嫁衣都说不算像。
将衣服全部退尽了,才见那雪白如脂的身子上从横交错全是狰狞的伤疤,像是将这身躯硬生生劈成了好几块再让人缝起来,触目惊心。
绕是露冷也叹了口气,自作主张换了件白衣,再将那一头银发打理好了,才开门让百里进来。
百里一见塌上的人,呼吸几要一顿。她全身都是素白脱俗,却只有那张脸,被数十道伤痕划透,像是爬了十几道蝗虫蚂蟥在脸上,惨不忍睹。
他在侍妾露冷那里是早就知晓了人事的,却还不懂人情。五岁便被领入山里来养,虽是几个师傅教得文治武功都全了,终还不是在人群里长大的,心中清明算计一样不差,却还是少些味道。
将床上人仔细看了半晌,像是在估量什么,心回路转,面上却是没一点颜色。
露冷便知他又在打主意,也不多言,无意将手搭在塌上女子身上,却觉着她身子一阵热一阵凉。
知道她原先的病,马上便道不好,刚看向百里,他却是已经微微淡笑起来,早知道了的,朝露冷吩咐道:“去取我那象牙盒来。”
露冷脸色一变,瞬即便知道了他的打算,刷得一片惨白,喏了一声,小碎步退了出去。
百里笑转过头去,竟然伸手抚弄她的银丝,向着床上人说:“你便当死了吧,这条命我留着用几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