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云：平生不应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奈何翩然多情，似许深情，终是无情。
    它本是晓寒山无名寒潭中的一枚石子，看过万古月照，日落日升。因在此钟灵毓秀之地，吸纳一方天地的寒韵冰灵，便修做了一枚冰魄。
    后来，一人寻觅到这山中，向神农求得百草为肉，再以潭眼的灵泉为血，又求干将以玄铁铸得一副铮铮铁骨，他方才有了形体。
    “此潭甚是寒凉，你既然生于斯，便以寒川为名吧。”那为他缔造了身躯的人轻声笑道，端的是活泼轻灵。寒川者，以水为血，以冰为魄。
    “吾名叶婴，尔可愿随我领略这大千世界之美景？”叶婴紧紧握住他的手，凑近他的耳畔问道，声音缱绻而多情。
    寒川觉得手上的暖意甚是陌生，他以冰魄的形体沉寂在谭底千万年，与幽邃的潭水与亘古不变的明月为伴。此间的灵气冰寒彻骨，他吸纳灵气凝成魂魄，这凉意深入生魂，久久不散。因此，纵是有了血肉，他也通体冰凉，寒意不褪。
    寒川愣了半饷，才明白眼前的人在询问。他望进叶婴清澈明媚的眸子，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初生的懵懂。
    见他应承，叶婴嘴角的笑意愈发明朗，那双手轻’抚过寒川光裸的躯体，在他的肌理间游弋，给寒川带来阵阵暖意，叶婴暗道：干将所造的铁骨果真不凡，也不枉自己艰难寻到的昆仑玄铁了。
    寒川自然不知道叶婴在占他的便宜，任由叶婴的手在他身上肆虐。
    随后，叶婴使了个术法，手上便出现一套玄色衣装，他笑道：“尘世不比此处，须着衣裳。你如今懵懂无知，我便替你穿上，只是往后还得你自己来。”说罢，示意寒川靠自己近些，然后替他穿上了玄衣，细细整理一番。
    穿罢衣裳，叶婴后退几步认真端详寒川，眼中盛满愉悦。忽而一阵风袭来，将叶婴的发带吹去，一头雪丝在半空肆意飞扬，白衣衣袂飘扬，极是风流洒脱。
    叶婴是一只九尾狐妖，生在南山青丘，长于昆仑雪巅。其容颜姿态极为出挑，诚如世人所言：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1端的是冰肌玉骨，皎若玉树临风前。
    此处为天地尽头，那轮明月悬于天际，照着这苦寒之地。月光朗照，叶婴凝视着眼前的寒川，似是看得痴了，轻轻唤了一声，声音却极低，也不知是何字眼，一瞬间便被那股寒风带去了。
    恍然间回了神，叶婴嘴角的笑意淡了许多，他垂下头，轻轻拢了拢披散肩头的发丝，低声说道：“走吧。”叶婴、寒川两人径自下了山，向那东方微白处行去。
    经年水月，寒川随着叶婴走遍了尘世，以往只道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世间万物皆是无情，但如今在叶婴的陪伴下，昔日亘古不变的月落日升也仿佛拥有了别样的意味，不再如从前一般寡淡无味。
    寒川不知叶婴岁数如何，只觉他一派少年心性，反观自己，正如叶婴所言：想是被那千山雪冻寒了心，寂寂如迟暮老人。若非在凡尘俗世中来往此遭，只怕寒川身上连一丝烟火气也无。
    盛夏之夜，寒川与叶婴随性停驻在一棵参天大树旁休憩。
    “还是在这渺无人烟的自然天地间来得舒坦痛快。”说毕，叶婴不再维持人形，化为一只九尾白狐。
    寒川忙弯腰将叶婴抱到怀中，将狐狸身上不小心沾上的落叶打理干净，细细梳理毛发后，飞身跃至这棵参天古木的枝丫上。
    叶婴身为狐妖，贪恋自然中的灵气，因此，虽然随身的法宝中有许多芥子空间等法器，若非特别，也一概不用。
    鸿蒙之初，叶婴身为九尾狐是为妖族中极为强悍的存在。如今，妖族式微，但曾经也是仅位于神族之下的种族，怎奈当日天地巨变，回荡于皇天、后土之间的灵气愈加稀薄，再加之天道不容，上古大妖几近绝迹，后辈实力越发低微，以至于妖族没落。
    反倒是人族得天道眷顾，又得女娲伏羲上神之庇佑，再得三清道君开创道教、历劫度人授以修行之法，凡尘中人可以得道成仙，脱离肉体凡胎之躯，不受生死轮回之苦。
    这许多年间，寒川得叶婴的传授，已学会了许多神仙术法。再加之他身为天地蕴生的灵物，体内有轮回巡转，绵绵不绝的灵气，于术法修习上自是大有补益。
    夏月的银辉笼罩四野，林间蝉鸣之声越加明晰。
    叶婴极为苦夏，每至盛夏便觉浑身燥热难耐，幸得寒川通体冰凉，无人时，叶婴便恢复原形窝在寒川的怀里，权作乘凉消暑之计。
    脱离了人形的束缚，叶婴天性中活泼骄纵的一面越发凸显，但见他将尾巴缠在寒川的腰上，偶尔来回摆弄。似乎是觉得衣料隔着仍不够凉爽，叶婴用爪子扒拉开寒川的衣裳，整只狐狸都窝在寒川怀里，肌肤相贴。
    寒川轻轻用手挠着叶婴的脖颈，弄得他越发舒坦，叶婴于是将整个头都搭在寒川肩上，拿湿漉漉的鼻尖轻蹭寒川的颈部，时不时哼上两声。
    有了些微睡意，叶婴支起身子，用额头蹭了蹭寒川的面颊，那半摇的尾巴环在寒川的手臂上，示意自己困了，让寒川不要再挠他的脖颈。
    几年的相处，两人已是心意相通，寒川慢慢调整了姿势，让小狐狸窝得更自在舒坦些，叶婴的呼吸声也渐渐变得舒缓。
    林间拂过的清风也因为怀中的人而带上了撩人的意味，寒川感受到胸腔中剧烈的心跳，那只是一颗冰冷的顽石罢了，又怎会如人心一般悸动？寒川不免困惑。
    寒川想要拥紧怀中的狐狸，让叶婴一辈子都逃不开自己的怀抱，却又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如同怀揣着世间最易碎的珍宝，矛盾而又举棋难定。
    恍惚间，寒川想起自己灵智初开的那个雪夜，那天夜晚恰逢晓寒山的初雪，那些晶莹的雪花在月光映衬下在空中轻盈舞动，悠扬而又洒脱，正是古词所云“流风舞回雪”2之景。
    那时的寒川还只是潭中的一枚石子，虽有灵智，却被拘束囚困于谭底。他祈盼着空中那些精灵能快些到谭底陪伴他，却只见它们纷纷坠入潭中被消融得不见一丝一毫的痕迹。
    当时，寒川只感受到一种空落落的冷。雪势渐大，潭水越发冰冷，但却终年不曾封冻。这场雪不知下了多久，那时，他的天地只有一方潭水与万古雪落。
    积年的寂寞慢慢融浸入骨髓中，镌刻进心间，累世难销。这般想着，寒川的身体上竟结出了些许寒霜冰花。
    怀中的狐狸动了动身子，将寒川心中的遐思打断。
    想是这几日一直以人身行事，这小狐狸竟然翻了个身，像人一样仰面躺着，露出小肚腩，随着喘息一收一缩。两只小爪子放在耳边，蹭了蹭耳朵。
    寒川用手轻轻握住他的小爪子，在那肉垫上按了按，小狐狸的爪子立即缩了缩，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又放松了身体，沉沉睡去。
    寒川努力克制心中的欲望，却敌不过越抑越甚的执念，他俯身轻吻了小狐狸的肚皮，留恋着怀中的温热。叶婴稍有一丝动作，寒川却又立刻直起身，装作什么也未发生。
    稍微冷静下来，寒川用灵力将躯体变得温热一些，以防怀中的狐狸受凉。
    古木之上，一人一狐相依而眠。
    翌日黎明，一滴清露滴在寒川的额上，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怀中温热的身躯还在沉眠，寒川不敢稍有动作，生怕惊醒了怀中人的美梦。
    远处红日渐渐爬升，万物在黎明的日光中复苏，寒川听到了鸟的啼鸣，这般真切。他不再是谭底那颗无人问津的石头，只有幽蓝水泽相伴，深邃可怖。
    怀中的狐狸似乎被鸟儿的喧闹给扰醒了，他睁开迷蒙的双眼抬头看寒川，湿漉漉的眸子在晨光的映射下黑亮如洗，似融入了星辰与黑夜，寒川在他的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他看着我，他的眼中有我。”寒川为这一刻自己的发现而欣喜若狂。
    “重黎，我想吃烤鱼，你烤的鱼最好吃了。”小狐狸说罢一顿，意识到了什么似的，那双眸子里的光芒瞬息间黯淡了下来。
    看到叶婴失落的神情，寒川怕他饿坏了，他想起离此不远的山涧中兴许有鱼：“你在这等我，我去找鱼来烤给你。”
    寒川轻柔地把怀中的狐狸放到树枝上，不待将凌乱的衣服整理完毕便要离开。但叶婴幻化回人形对他道：“寒川，不必去了。我不饿。”
    “你说想吃烤鱼的。”背对着叶婴，寒川重复了他之前所说的话语。
    “我不想吃了，也不饿。我们走吧。”叶婴的语气有些生硬，他微微偏过头，然后低头看向脚底的树干，不再看向寒川。
    远处太阳的光照在寒川的一侧脸上，把他的面颊映得一明一暗如阴阳分割。他抿了抿唇，无声地念出一个名字“重黎”，这是他第一次听叶婴唤这个名字，但叶婴的语气是如此亲昵热切。
    晨光普照万物，布散洋洋暖意。寒川却突然觉得这黎明的日光如此炙热，烫得他心中一片冰凉。
    “好，我们走。”寒川答道，怀中两人相依的余热仿佛只是他一厢情愿的幻觉。

    作者闲话：

    1出自《红楼梦》2出自《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