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里的争吵仍在继续。
    他们用最激烈的语言彼此伤害。
    他们一个是我父亲，一个是我妹妹。
    『一』
    其实我对自己这个妹妹十分陌生。
    两个月前，父亲回家时身后跟着一个初中生模样的女孩子，衣服样奇异古怪，眼花缭乱的饰物挂了一身。她边嚼着口香糖边打量着屋子上下，然后朝父亲笑着说：“挺豪华呀，还是双层呢!”
    我看见父亲微微地笑了，仿佛是很欣慰一般，他转头对我说：“阿越，这是你妹妹。”
    我不解，望向那个所谓的“妹妹”，她的目光也正好与我相撞。虽然不知道怎么突然多出了个妹妹，但我还是对她笑了笑。她走到我面前，上下打量了几遍问道：“你是我哥？”
    我点头，想说点什么却被她“噗哧”一声打断，仿佛是听到了世上最好笑的笑话。
    我有些不舒服，但还是忍得住。
    她大笑过后，朝父亲说：“你说的我那聪明能干的哥哥，就是这副呆样？”
    即使这个女孩子是我妹妹，可这样的话太过分了!我正待发作，却看见父亲皱着眉头对她说道：“阿绘!”
    女孩子冷哼了声转过身，一屁股狠狠坐在沙发上不再说话。
    “你跟我来。”父亲对我说。
    从父亲的口中，我其实并没有知道很多。他只说阿绘是我的亲妹妹，从小受了不少苦，希望我能多照顾她。
    父亲当然还有很多事没有说，我明白这是他不想告诉我的，也没再问下去。
    母亲病重临终时，也曾握住我的手说过一些我听不懂的事，但现在听来，那些事都是关于父亲的。
    不管父亲年轻时是否有过错误，那终究是与子女无关的。
    照顾妹妹？
    我想我应该试着与她好好相处才行。
    但我错了，阿绘显然很排斥这个家。
    我想要唤她妹妹，她却冷笑着打断我：“什么妹妹？矫情，叫我阿绘。”
    “好，阿绘你……”
    “让你叫你就叫啊？那让你叫姐姐你叫不叫？”
    我怒气顿起：“你……”
    她猛然将手紧紧捂住耳朵大叫着往间里跑：“呀呀呀----高材生的大道理要来啦，快跑啊～”然后是房门“嘭”的一声巨响。
    这样的对话并不在少数。
    我很想和她好好说话，可说了没两句就会上升为争吵。父亲和她也几乎是天天吵架，最后是以阿绘疯狂地甩门声收场。
    可以说，自从她住进家里以来的这两个月，我们之间没有一次完整的沟通。
    她今年初三，却几乎有了所有学生的不良习惯。
    抽烟、逃课、与同学打架……不断被学校警告，甚至闹到退学的程度。父亲为了她，无数次去向学校赔礼倒歉才让她得以继续上课。
    我知道，父亲与她争吵时总是在隐忍压抑着，因为他的眼中带着沉重的悲伤和愧悔。
    『二』
    正是周六上午，我忽然看见一个浅黄色的身影飞快移向门口。
    “阿绘你去哪儿？”
    阿绘这半年来除开上学，平时极少出门。但现在看她急急忙忙的样子，我不禁有些在意。
    到底是我的亲人，我不可能不关心。
    她手停放在门把手上，回过头来冷冷地瞪着我：“高材生，跟你没关系吧？”说完，拉开门大力地关上。
    在厨房收拾东西的张婆正走进客厅，听见刚刚那一声响，忙问我怎么了。
    我说是阿绘。张婆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那孩子倒也可怜……昨儿中午她还躲在厕所偷偷地哭……”
    张婆声音很轻，但我听见了。
    阿绘最近的确是很奇怪。
    今天街上行人很多，我努力跟着前面那个略显瘦弱的身影，尽量不让视线被挡住。
    阿绘走得很急，好几次我差点就把她给跟丢了。
    她一直走到一个地方的门口才停下来，我也停了下来，心中震惊不已。
    因为那个地方，是公墓。
    她急急地穿过一座座灰白色的墓碑，直到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停下了脚步。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墓碑，突然猛地跪下，双手捂住脸，纤细的肩头不断颤栗。
    我无法看见她的脸，却清晰地听见她的哭声。
    声音不大，却透着浓浓的哀怨和无助。
    没由来的，我突然觉得心中有了一丝酸楚。
    她轻轻抱住了灰色墓碑，用手指抚过那上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温柔的女人，淡淡的笑容里带着微微的倦意。
    我见过那个女人。
    好像也是因为她，母亲和父亲有过无数次争吵。母亲那般的歇斯底里，给予我太过深刻的映象。
    我明白了。
    她是父亲年轻时所犯下的错误。
    原来阿绘是她的女儿，而她已经……
    难怪父亲对阿绘异常容忍。
    他在对自己惩罚，惩罚自己对阿绘缺失了十多年的父爱。
    正在惊讶之际，阿绘突然抹着眼泪将头转了过来。我大慌，却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
    她一下子就看见了我。
    她满脸泪痕，平时总是冷冷的眼睛此刻哭得通红，原本什么都不在乎的傲气面具全然碎裂，露出隐藏在其之下的脆弱和迷惘。
    阿绘再怎么胡闹，她到底都只是个十五岁的小女孩。
    看见我，她先是一呆，随后立即将头转向一边，大声斥道：“你跟踪我？!”语气凶恶，但带着止不住的哭音。
    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也许是孤独得太久了。
    “看什么看？!没错!这是我妈，她早在几年前就死了!你很开心吧？她抢了你老爸，还有了我，现在她死了，你开心了吧？!”阿绘大哭起来，声音里透着颠狂和绝望，她狠狠盯住我，身子却跌坐在地上。
    “妈妈……”
    我朝她走过去，她却连忙擦着眼泪想要站起来后退，可是全身颤抖得几乎要摔倒。
    我一下子紧紧搂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阿绘，我们回家吧!”
    她本想挣扎，在听到我的话后却愣了下，随后绷紧的身子软下来。她的双臂环住我的肩，温热湿润的液体在我的衣上沁开。
    我听见她低低地啜泣，到最后仿佛是止不住般，狠狠地哭了出来。
    阿绘，我知道了，都知道了。
    你本不是坏孩子，因为世上没有天性坏的孩子。
    你的母亲太早地离开你，来不及给你全部的爱。
    你是怀着怎样的怨恨在独自生活着？
    这样的害怕伤害，用冷漠伪装自己却又用各种行为渴求着关爱。
    你太孤独了，却没有学会好好的表达方式。越来越多的不理解你的人疏远你，你越来越孤独。
    你也许没有一个完整的家的概念，加之那件与你无关的事，你本能地排斥着这个家。
    阿绘你只是渴求温暖和幸福而已，可是选错了方式。
    阿绘你要接受我们，因为我和父亲都是你最亲的家人。
    『三』
    我望着那扇已经紧闭了四个小时的房门，不禁第二十五次叹气。
    阿绘从回家开始就钻进了自己的房间，一直到现在都没出来。我看着电视里不断更换的广告，有点无奈的感觉。
    阿绘……像是有点赌气呢。
    是因为，在自己排斥的人面前不可制止地哭出来了吗？
    我摇了摇头。
    小女孩细腻的心思，我果然是无法理解揣摩透的。
    张婆担忧地看着我，问准备的中饭要不要热热了吃。
    我转头看着阿绘的房门，问了声，没回应。“就放着吧，等她下来了我给她热。”
    “喂!”
    正说着，楼上的房门忽然打开，传来熟悉的冷漠声音。
    阿绘双眼红肿站在房门口，脸上丝毫看不出之前的脆弱表情。
    我知道她已恢复了一惯的坚强。
    “你……饿了没？”语气似乎……好了很多。
    是错觉吗？阿绘的脸上好像闪过一丝红晕。
    “咕咕～”
    肚子要求进食的抗声居然很符合时机地响起来，可是，这声音好像是……
    我明白了。
    她见我表情变了，脸上表情又不自在起来，貌似不经意地说：“没什么，就是无聊问问。”说完就要转身回房。
    “我饿了，饿很久了，你下来陪我一起吃饭吧!”
    张婆听了，也笑着赶紧走向厨房。我跟着进了厨房想要帮着准备饭菜，张婆却说：“那丫头应该是憋了一肚子话吧，你去跟她聊聊。”
    我有些奇怪，张婆又道：“她今天是哭过吧？小孩子伤心之后总是会想要找人倾诉的，虽然她自己也许会不好意思主动说出来……”
    我笑了，张婆果然很了解小孩子呢。
    我回了客厅，阿绘坐在沙发上，手里握着电视摇控器按个不停。我想了想，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她立即转头看了我一眼，移开了些空间。
    还是这样排斥啊……
    我也坐着不动，沉默。
    电视频道换得眼花缭乱，半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最后阿绘把摇控器往沙发上一扔：“电视怎么这么无聊!”
    我望向她，她满脸的不悦。
    察觉到我的目光，她瞪回来生硬地问：“看什么你？”
    “阿绘，你打算考哪所高中？”离中考只有差不多三个月的时间，阿绘应该要考虑了。
    “我哪儿知道!凭我那点分，没学校会收我的。”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补课。”
    “你？”她望过来，“你今年不是要升高三了吗？还有空给我补课？”
    我倒是有些高兴，听她的话，还是想要考个好分数的。
    “不过现在还是高二啊!不过也不能全靠补课，你还是得自己努力。”
    她哼了声。
    厨房里传来微波炉的叮声，张婆招呼我们去吃中饭，虽然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
    饭桌上，阿绘吃得有些狼吞虎咽，张婆很高兴地看着她再添一碗饭，连忙说：“小丫头开始长身体了？这么能吃？”
    “早就在长了，”阿绘咽下一口饭，“还有，我本来就很能吃!”
    “阿绘，你来考我们学校吧？”
    “咳咳咳咳------”阿绘明显被呛到，好像还很严重。
    真的……有那么不可思议吗？
    『四』
    父亲经常要加班到很晚，张婆下午也会回家去。一般家里就只有我和阿绘两个人，晚自习放学后，我和阿绘从来都是各做各的功课。
    可是突然有一天，她敲开了我的房门。
    开门后看到她手里抓着一本练习册，一脸的不情愿。
    “你有没有空，我有道题……想问问。”她声音出奇的小。
    我笑着让她进来，一看她指的题目，想了下，就开始拿笔教她。她听得很认真，很乖巧地不时点着头，表情有时不解，有时恍然。
    “……这两个并联的电阻和就可以求出来，再加上前面串联的就可以算出答案了。”
    她看了我一眼：“为什么我想了那么久都想不出来，而你看一眼就知道了？”
    “这部分我学过呀，只要理解了，解决问题可以举一反三的。”
    “那个……你真有空给我补课？”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脸上竟有些期待。
    父亲知道了会很高兴的，妹妹还是一个好学生。
    我点点头。
    我把这事说给了父亲，他听后笑着拍了拍我的肩。
    “阿越你很懂事，阿绘以前她……”
    “阿绘是我妹妹我自然会要关心她，可是父亲，您是她的父亲，您要真正地爱她，而不只是一味地物质补偿和自我惩罚。”也许说这些太不合适，但我看得出，父亲清楚阿绘恨他，所以才会多出那么多要加班的日子，晚到几乎是阿绘睡下了才回家。
    父亲，爱并不是罚。
    阿绘只是想要最普通的温暖而已。
    父亲愣了，从来坚定不疑的严峻面容出现一丝动摇。
    “阿越，我是做错了么？”
    “爸，其实阿绘很孤独。”她需要的是家人，而不是弥补。
    父亲开始早早地回家，询问我们学习得怎样了，阿绘准备报考哪所高中，以及这个周末去哪儿玩。
    阿绘先是不解又沉默，随后是冷冷清清地回答，最后“勉强”答应父亲下周末一起去水上公园玩。
    其实阿绘早就想去水上公园了，记得我在给她描述的时候，那一双眼眸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晚自习放学回家后，父亲通常都在家，若是有公事要忙也会往家里打个电话问候一声。
    我发现阿绘也在渐渐地变了，变得友好，变得乖巧，开始和我们愉快地聊天，偶尔幽默一把，笑得我们无法自拔。
    我很高兴阿绘能接受我们，我们毕竟是一家人。
    以往的事是怎样都已过去，现在能幸福是最好的。
    妹妹，你应该有一个完整的家，而现在，你感觉到了吗？
    『五』
    中考结束那天，阿绘笑着回到家，一看见我就直说：“谢了你的补课啊，感觉很顺利诶!”
    “那很好啊!对了阿绘，你报考的哪所高中？”
    “你们学校。”
    我愣住，我们学校？
    要是没记错的话，那个一听这提议就被呛到的人可就是你呀!
    “怎么？不行吗？”她皱了眉头。
    “怎么会？我很高兴，说不定我们就是校友了。”
    “什么说不定？我肯定能考上!”
    父亲在一旁笑着说：“阿绘能肯定就一定行的，阿越，你以后可要多关照你妹妹呀。”
    阿绘笑了笑，却有些尴尬。
    她并没有完全放下父亲那件事，但相比以前的态度要好上很多，即使她表现得依然不怎么在乎。
    接下来，我的期末考试也到了。
    阿绘坚持要送我来学校，据说是因为她中考时我去送过她，其实她忽略了一个人，我们的父亲。
    阿绘性子倔强，多年的恨不可能一瞬间消除，但时间是疗伤的良药，父亲和我都可以等。
    “我们学校不错吧？到时候高一新生就是在那栋教学楼上课。”
    “没和你们在一栋楼啊？”
    “高中年级多，一栋楼装不下三个年级。”
    阿绘好像有点遗憾，但还是很高兴地环视新环境。
    我听见后面有同学叫我，反应过来自己还要期考，就立即让阿绘快回家去。
    她撇了撇嘴，转身走了。
    “冉越，那是谁啊？”同学追上前来，看着阿绘的背影问。
    “我妹妹。”
    “耶？你啥时候多了个妹妹？”
    “我觉得，”我看了看表，“我们应该先去考试，因为时间要到了。”
    阿绘，你应该有自己的朋友，自己的社交圈。家人是可以陪着你，却不能永远陪着你，你要学会交往，这样的你才不会孤独。
    这次考试感觉一般，不算太好也不算太糟。
    几个兄弟伙直骂我“非人”，原因是他们不会的题我都做了。
    回教室后老师讲了几句便放了，但意思总归就是休息几天后还要上一个月课。
    同学们毫无结果地抗议了会儿，最后终是放弃，便去计划怎么趁这几天放松放松。
    和几个兄弟伙出了校，我却突然看到校门口站着个熟悉的身影。
    “阿绘？你怎么没回家？没带钥匙？爸不是在家吗？”
    “你一下子问我那么多问题，我要回答哪一个？”
    我看着她笑得无所谓的脸，忽然有种无力感。
    你根本就是在逃避他吧？
    恨意真的不能被慢慢消散么？
    父亲决定了用爱补偿阿绘，可她却逃了。
    “阿绘你先回家，我要过一会儿才回去。”
    阿绘脸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情愿，因为父亲在家，她会觉得很尴尬，很不自在。这段日子她都是这样，尽可能避免与父亲单独相处，还是……过不了自己这关呢。
    “我……”
    “冉越，你还有事吗？”哥们几个已经在催问了。
    “算了，我随便逛逛。”阿绘嘟哝着跑开，看着她的背影，我有些心疼。
    可是，就在那一天，却发生了一件让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事。
    父亲突然心脏病发作，得到医院通知后，我向哥们说了声便急急奔向医院。
    早上明明还对着我和阿绘微笑的父亲，怎么会这样……
    当我赶到急救室外时，看到的却一个瘦弱的身影坐在走廊，双手捂住脸，发出轻轻的抽泣声。
    “阿绘？”我试着唤着，她抬起头，正是满脸泪痕的阿绘。
    她看见我，飞快跑过来扑进我怀里，紧紧抓住我的手臂。
    “哥，哥，我不怪他了，我原谅他了，他不可以就这么离开，我……”她哽住了，不再出声。
    我拍着她的背让她冷静下来，父亲，不会有事的，我们要相信他……
    话虽这样说，但我还是恐惧着的。母亲已经离开这个家，我不能再失去父亲了。
    直到手术室的灯灭了，戴着口罩的医师走出来，对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记得那一瞬间阿绘大声地哭出声来，而很少留泪的我也模糊了双眼。
    阿绘是第一个进去探望父亲的，我站在门外，听着他们的对话。
    “阿绘……”
    “你，你躺着就好，我过来坐。”
    沉默许久。
    “你，还恨我麽？”
    阿绘没有说话。
    “当年，是我负了你母亲，那样一个善良的女孩……”
    “我原谅你。”
    “……阿绘？”父亲似乎有些惊喜。
    “你当年，的确是犯了很大的错，可是……那些都过去了不是吗？有些错并不是一辈子不可饶恕的，所以，我原谅你了。爸”
    我听见父亲喜极而泣。
    我也听见阿绘那一声温柔的“爸”。
    这一场关于爱的惩罚，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