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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花祭。
人们祭祀多用菊花,而我只用葵花。
这个世间,我只会去祭祀一个人。
绕过色彩缤纷争奇斗艳的丛丛鲜花,我来到“如意花坊”的一角。这里摆放着的金黄硕大的葵花。卖花小妹仍旧系着她围着可爱流氓兔的小围裙,笑容满面地朝我走来,一面打招呼,言语间尽是对熟客的亲切热络。
“三朵向日葵是吗?”小妹机灵地说,“今天我们花店开业三周年,你也帮衬我我们三年,所以我老板特地交代今天你将免费获赠三朵向日葵。”她一面说一面干脆利落地把花包起来。
出了花坊向右折直走约一百米,我在一个公共汽车站停了下来。看看时间,过十分钟后,4路巴士将到达这里。
“姑娘,问你一下:去小鸡村是不是在这儿等车么?“一个中年村妇拎着大包小包拖着个三岁女童,紧张地向我问,怕我不明白,补充说,“就是要过一座有只石头大乌龟的桥,去青山坟场的那一路。”
我点点头。于是村妇才安心坐下来。
公共汽车如约而至。村妇的女儿上了车,便露出她这个年纪的好奇与调皮,在车上跑来跑去,东张西望。她妈妈呵斥了几次也不见效就由着她闹腾去了。
“乌龟,大乌龟!”女孩在车子将上龟背桥时,她趴在车窗上,指着桥头的巨型雕塑,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我的视线一下子转向那石雕。那是一只巨型乌龟卧浪而来,背上背着一个美丽动人的少女。少女云环高结,耳坠明珰,绝世姿容。她双手捧一颗明珠,眉目含情,与转头看向她的乌龟脉脉相望。而每当我看到想到有关他们的传说,我的心情低落下来,不可自拔地陷入一种哀伤的状态。
相传很久以前,这条河因为急流奔涌,水势如刀似剑,故名剑河。剑河险恶非常,吞噬了无数的生命。每年端午节前后的一周还会发洪水,届时整条江上无人敢摆渡。人们称这七日为“干日”。
话说剑江左岸有一位寨首叫阿图,他娶了江右一户人家的女儿大母,却因为大母为人刻薄狠毒,转与大母之妹,美丽善良二母相爱,并生下一子名圭贝。在大母的阻挠下,二母始终没能正式嫁入阿图家。
冬去春来,岁月蹉跎,圭贝渐渐长成年轻英俊的小伙,并爱上了一位美丽可爱的姑娘独龙。
独龙的父亲却说只有二母正式嫁入阿家,他才可能同意圭贝的提亲。于是圭贝找到大母望其成全,大母开始是断然拒绝,后来抵不过乡亲的指责同意,但给圭贝出了个难题,即圭贝要想个法子让人畜在干日时能安全往来剑江之上。并许诺若成功,就马上迎娶二母入门。被难题困扰愁眉不展的圭贝无意间救了暗访人间在西海龙王,西海龙王便拿出一红一白两颗明珠报答圭贝,告诉他待干日来临,吞下红珠可化为大龟,人畜可搭而过河。七日之后吞食白珠可变还回人形。龙王同时再三叮嘱要保护好白珠,若圭贝吃不到白珠,他将变为石头,永世沉于江底。圭贝由于变成大龟,是以得在干日在剑江上渡送人畜,七日不息。到了第七日,圭贝送完最后一批人之后,便朝一直捧着白珠守于江边的独龙游来,独龙很高兴,向圭贝奔去,却不小心摔跟头。白珠脱手而出,落入翻滚的浪涛中!正游于江心的圭贝顿时化为龟状巨石。独龙悲痛欲绝,飞身跃入河中自绝了性命。
大母被感动,收敛性情,将二母迎入阿家,从此姐妹二人和和气气共侍一夫,成了娥皇女瑛式的典范。人们以龟石为基,得以修筑了一座双孔大桥,从此不再惧怕恶浪涛涛。为了记念圭贝,又因桥立于龟石背上,人们就将桥命名为“龟背桥”。
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所以不同的人看这个故事会看到不同的侧重点:有人感动于独龙不肯独活的殉情,有人佩服于圭贝追求爱情不畏死亡的勇敢,甚至有人看到了大母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可我看在眼里的却是:两姐妹为了一个男人几成仇敌;圭贝只因为要一份本属于自己的爱情却要背负不属于自己的十字架,而去冒险,去赎那不是自己犯下的罪;独龙只错一步却永失爱人``````
其实,这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神话,而我却感同身受地悲哀。这悲哀的情绪充塞于胸腔之间,往复循环,无法排解!悲哀如同阳光在渐浓的暮霭中无可挽回地消耗掉它最后的光和热;如同秋后枝头带绿的黄叶,瑟瑟挣扎,也逃不过零落风中的命运;如同夏日午夜怒放的昙花,在一瞬间的极致美丽之后就马上走向萎顿凋零!
我之所以在这个泥潭里走不出来,也许是因为我是另一个独龙,又或者是另一个圭贝,更甚或者是独龙的同时又是圭贝。
盛夏的傍晚,阳光的温度依旧火热。森然罗列着的无数墓碑组成了浩瀚如海的丛林,夕阳给这寂静的丛林镀上一层死寂的金黄,而且在它们背后制造出一个个古怪诡异的投影。我和往常一样,慢慢行走于其间,缓缓地吞吐自己的气息。走到一个刻着简单姓名朴素四方碑前,我坐了下来,像对着一个十几年的老朋友一样不客气。
碑上的名字叫易文。他三年前的今天死于自杀,因为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他活着的时候人我与他不过是点头之交,他死了之后我却和他亲近起来。他自杀的那天很忽然地给我打电话,叫我陪他一会。我鬼使神差地去了他那华丽而空荡荡的家。两个人喝酒,然后说了很多话,多到他几乎把他的一生都向我做了个报告:寂寞孤单的童年;徬徨无助的少年;纷纷扰扰的青年;父亲在外另筑爱巢,母亲在外包养情人时,他一个人发着40度高烧昏厥在家无人知晓;当他努力读书考上名校的录取通知书送到家门,父母才记起他们的儿子已经读完高中了;在大学里,他爱上了一个男人,两人交往了三年,全校无人不知,父母却一无所知;知道后又觉得丢脸,大怒,反锁他于家中一星期,而冰箱中空空如也;用钱打发了那个男人,却同样对他置之不理``````他说着的时候,眼神像湖水一样平静,仿佛在说着的是别人的事情。他说完之后又总结似地说:“不是说天下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吗?我想我不是他们的儿子。不然我不会一点也感受不到他们对我的爱。”然后他突然开心起来,像是要把一切烦恼都丢弃掉,拿了把剪刀把及肩的头发一把截断,扔在垃圾娄里。看着娄里乱成团的头发,他还哈哈大笑起来。接着我们继续喝酒。醉了之后,他玩笑似地送我一大本子,然后送我出门打的回家。
第二天我宿醉,12点才醒来。一醒来就接到警察的传讯,然后知道他死了。找出那个本子。本子是一本日记。里有一封遗书。
警察很快结了案。
一个生命就像一阵风一样从人世里消失了踪影。
藉着日记本,我走进他的一生。我和他成为了朋友。。当我看完日记,我蒙头大哭了一场。为他无望的爱情,为他无望的生命。
他说,他最爱葵花。
而我,也最爱葵花。
因为我们同在天涯,
沦落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墓碑前宝瓶里一大束粉嫩的白菊花取代了上周我带来的向日葵。会是谁呢?谁还记得你呢?不会是你的父母。他们仍旧活得好好的:你的父亲已经换了三个情人,个个都是N市娱乐圈里叫得上名字的红人;你的母亲仍旧夜夜笙歌,在舞池里炫耀她不老的风华。他们从来都将你忘记。是他吧?那个为了十万块钱就负你而去的人吗?你会原谅他吗?你说,一个人真的能原谅伤害自己至深的人吗?
你在日记里说过,菊花应一朵独放。太多摆在一起就失去了味道,看不出一点傲霜的风骨。你可想过,也许它们并不需要人们的赞美,它们只需要挤在一起时那一点点的温暖。
下了山,看见墓园门口有一辆乌黑的轿车。车上下来一人。他是家里的司机王伯。
“太太叫我来接你。”他说。
车是好车,不消半个钟就从市郊回到了城南的天池别墅小区。它和座落附近的几个小区一样。是富人的天堂,穷人的梦想,却是我背上的十字架。
车停在28号别墅的黑铁花艺门前。我下车,张妈迎了出来。遥望远在百米外的邻居家,五彩的灯光穿过树叶的缝隙闪闪发亮,音乐也隐隐约约地传来。27号别墅肯定又在开派对了。听他家的佣人小黎抱怨工作量大,工薪却只一点点。。我曾问她为什么不离去,她说,因为这里有机会。的确,。像她这样身为下贱心比天高,不幸多几分姿色却又少几分才智的人来说,也许真的只有走那条路,才能扣开她心中所谓的幸运之门。也曾劝她放弃,她却不回头。她说,她的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她是不会回山里去嫁个农民的。可是她是否明白:命运之所以为命运,就意味着它从来不掌握在任何人手里。
家里来了客人。是三位西装革履的才俊。见我进屋,都起来让座。妈妈给我介绍了一遍,名字我一个都没有记住,他们做什么的倒听了清楚。一个是商业新贵,一个政治新宠,一个是文界精英。顿时我的心中有一把无名业火幽幽地烧起来。
晚饭是满桌的菜,色香味俱全,但我吃得不多。我觉得有一点反胃。好容易送走了这三个人,我走回房里换衣服,妈妈进来问:“觉得怎么样?”我反问她:“你想做什么?"
“你已经25岁了。”她说。
我说:“所以呢?赶快嫁人是吗?放心,该嫁的时候我会嫁的。但不是现在。”
妈妈微怒:“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告诉你,再过几天,你大姐就要订婚了。她一结婚,你爸爸就要把一半的股份转到她的名下。”
“所以你认为如果我也结婚了,爸爸也会给我股份,是吗?”我冷笑,“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所以妈妈,你就别做梦了。别说股票,就连这房子,将来在父亲的遗嘱里划归你的名下,外带一笔够你颐养天年的钱就不错了。你就知足吧。”
一个响亮的耳光是妈妈的回答。
她看着我,一副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的模样。这种凶狠而嫉妒的表情,她不会让爸爸看到。在爸爸跟前,她永远是一个娴雅的妻子,一个温柔的母亲。在这点上你既然如此聪明,怎么你就不明白:大妈她是明媒正娶,发妻正室;你是暗渡陈仓,偏房小妾。她是大家闺秀,才貌双全;你充其量只是小家碧玉,略通文墨;她的女儿,我同父异母的大姐姜研雨是嫡出正统,名校毕业能力卓著,公认的智慧与美貌并存幸运儿;而我,庶出旁枝,模样一般,才能一般,品行一般。如今的你之所以过得舒适自在,完全仰仗的是父亲对初恋的怀念以及当年负你而去的几分惭愧,甚至还有大妈无言的纵容。大妈坐拥姜氏王国半壁江山,真要收拾你,岂会只在当年教训你一次就善罢甘休?
洗了个脸,我打开电脑。妈妈没有骗我,大姐真的要结婚了。网上传得纷纷扬扬,因为只要她婚后接受父亲的一部分财富,她将成为中国最富有而不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身家过亿。我浏览那一张接一张的照片,目光追逐着出现在大姐身边的男子。我要把这全中国男人都羡慕的男子的表情看个清楚。他很上镜呢。我笑了,但泪水却无声滑落下来。像片里,他呆在大姐身边,两人是金童玉女一样的绝配,可是他领带上别着的小金夹子却是我去年送他的礼物!
侧卧床上,我轻轻抚摸小腹,想着妈妈的故事。
妈妈和大妈是远房的表亲,在大妈没有与父亲见面之前,妈妈和父亲就是一对人见人夸的匹配情侣。后来父亲抛弃了妈妈,娶了大妈,借着大妈家的经济和政治的地位,将他的雄心壮志付诸行动,在短短五年里就建立了不可一世的王国。然而,父亲和大妈的婚姻也同时出现了危机,这时,父亲再次见到了妈妈。妈妈诸般不如,落魄到在街头摆小摊为生。两人干柴烈火地重燃爱意,然后生下了我。这种情况剪不断理还乱:在法律上,妈妈是第三者;在情感上,大妈却是第三者。大妈开始也捉狂与愤怒,闹了几次父亲也不加理会。可能大妈自己也觉着无趣,便不再闹了,转而学习经商,一步步慢慢插手父亲的公司,待到父亲觉察时,大妈已经站稳脚跟。结局就是:父亲和妈妈在一起却没有和大妈离婚。
历史会惊人地巧合。如今的我又和大姐在与同一个男人纠缠!
第二天一早,我换上运动服出门,去爬小区后的小山。小山名叫回头山,取“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之意。山顶有一巨石,石上刻有“回头”两个大字。相传清初这巨石之下,一位前朝王子,被一位得道高僧渡化,从此脱离苦海。坐在石头之下,我向山那边凝望。那是别一片别墅小区。那里的某幢房子里住着我的恋人。我们总是说好在山顶上相见。
旭日东升,金光冲破清晨的雾霭,把光明毫不吝啬地洒满人间。沐浴其中,我的心中一片宁静。
我的恋人出现在霞光里,送我一束向日葵,将我紧紧抱在怀里,在我耳边呢喃:“对不起。他们逼我``````”
我仰头,吻他的眼角。他的眼角有泪。他的泪也是咸的。
“爱我吗?”我问。
他毫不犹豫地点头:“爱。”
“因为你妈妈吗?”
“只有和姜研雨结婚,我妈才能列入宗谱。她只有半年的命了。我不能让她死不瞑目。”他再次抱紧我,“小雨,你等我。最多半年。我妈一走,我就和她离婚。”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任何的表示都已经没有了意义。从他怀里挣脱,将背对向他。这样的结局我已猜到,但我却不能如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
我与他就这样一前一后无声无息地一同望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晨风掠过吹起他的衣袂咧咧作响。时空在这刻凝固;我的爱情也在这一刻成为了永恒。
他上前一步,从背后抱住我,轻吻我的脖颈:“我必须走了。小雨,千万等我。”然后他再一次吻我的脖颈,转身离开。我没有和他说再见。他渐行渐远,纵使我一动不动,我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远。
他终于走出了我的生命。
我把他送的葵花花瓣一片片摘下,抛入山下,让它们随风而逝。它们是阳光的碎片,它们是我的眼泪,它们是我在自己爱情灵堂里奉上的薄奠!
只是我的孩子啊,请你原谅妈妈,原谅妈妈剥夺你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妈妈在黑暗里长大,所以就像向日葵一样追逐阳光。那些生活在阳光里的人啊,永远不会明白这种痛苦和渴望。我也想给你造一个光明的世界。可是妈妈失败了。无论是巧合还是宿命,如果你来这个世界要踏上的是我的覆辙,体验的是别一场痛苦的轮回,妈妈宁愿你回到上帝的怀抱,不要尝到这苦涩的滋味,哪怕这苦涩里头有诱人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