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5章 晓来谁染霜林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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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齐朔将军方在山下安营扎寨就天降大雨,一连三日。这三日我与惊寒也没闲着,将沐家适婚男子挑出,一一排除,最后锁在一人身上,不由暗叹,若真是他可就麻烦了。女儿唤他四郎,男儿唤他四哥,他多年挚交好友则唤他一声沐四,长刀沐家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魅影刀”沐花卿。
人说沐四郎放浪不羁,三教九流无所不交,又说他恪礼守法,因楚大公子一句调笑之语而当街训斥,使楚、沐两家至今交恶;人说他情深意重,为救红颜知己甘受家族三大刑罚,又说他薄情寡性,风烟阁第一名妓晴岚为他自毁容貌他瞧也不瞧;人说他仗义疏财傲骨铮铮,又说他狂妄自大追名逐利;人说他怒中犹带三分笑,又说他魅影刀下无活人。
总之,沐花卿是个同他的刀法一样让人捉摸不透的人,但无疑也是个精彩的人。
看沐花卿画像,秀眉星目,唇红齿白,竟是个俊美至极的人物,虽不及千重那般清艳,倒也胜过多数女子,加上他亦正亦邪的性格,不知让多少闺中女儿翘首盼望。沐花卿爱食各种花瓣,已到无花不欢的地步,与我还真是相生相克。
第四日,齐朔开始在山下喊话,他内力浑厚,即使躲到庄子深处也听得一清二楚:“玉庄主,在下长刀沐家齐朔,奉家主之命特来拜会,望庄主不吝赐见!”
听了几遍,惊寒有些不耐,冲我道:“你当时为何不让他等上十月八月?”我幽幽一笑:“他会依言等上十天八天吗?”惊寒语塞,哼一声别过脸去。
我道:“惊寒,不如你去给他点教训,他聒噪的让人心烦。”惊寒双眸一亮,显已动心,恰兰晓进来,说是母亲唤我过去,我只得携惊寒出暖冰阁。
路上,听得齐朔的喊话还在继续,这人声音冰冷,说话也是一丝不苟,呆板的紧,真不知怎会成为沐花卿的左膀右臂。
绕过牡丹丛,突听他喊道:“久闻玉家连城,美人如玉,在下长刀沐家花卿仰慕久已。今闻小姐已行及茾之礼,特遣齐朔以一斛泪珠相聘,望小姐受之,以结沐、玉俩家百年之好!”
我心下大惊,慌乱向前跑去,惊寒掠过来,抓住我的腰身,几个起落已到了梨落阁。
“娘!”我大叫,一路冲进母亲房中,梳妆台前,母亲回过头来,已是面色铁青银牙欲裂,她手中握着象牙梳,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下,浑然不觉,一旁的几个小丫头战战兢兢。“娘!”我心痛万分,过去硬掰开她的手,跟进来的兰晓强定慌乱,叫小丫头去取药。
“娘!”我跪下,捧着母亲鲜血淋漓的手,几欲泪下。母亲面色灰败,眼神突凌厉如刀,一字一顿,咬牙切齿:“欺人太甚!”
“娘!”我心下暗叫不妙,果然母亲一口鲜血喷出来,人直直向后倒去。惊寒抢过扶着母亲,并指切脉,暗松口气,向我道:“无碍!”抱母亲躺于床上。
兰晓却已镇定下来,一边遣丫环去请华潋,一边遣丫环取来清水,帮母亲清洗涂药换衣,紊而不乱。玉家几代奉养的神医一族华家长孙华潋急匆匆奔进来,兰晓这才发现我还跪在地上,忙过来搀我:“少庄主快起来!”
一个手眼伶俐的小丫环过来帮我擦拭脸上的血迹。兰晓见我身上也是一片血污,忙叫过一个丫环,让她去叫料峭送件衣裳过来。
我拦住她,只觉浑身发冷,缓了一会,方说道:“娘这里就拜托先生了。惊寒,回暖冰阁。”
“少庄主放心!”华潋起身恭送。
阳光底下,惊寒见我面色不善,脚步飘浮,自顾携了我施展轻功奔回暖冰阁。
进了门,制止料峭她们的跟随,径穿过纱帷,扯掉衣裳,沉入池中,睁开眼,水中清棱棱的,只有我嘴边一连串气泡,如坠梦境。直到胸腔发痛头晕目眩才破水而出,大口喘息着,有人进来,我料是惊寒,清清一笑:“玉家连城,美人如玉。一斛泪珠相聘!呵!”
我靠在池壁上,语气冷而媚:“告诉齐朔,连城愿嫁。”
整个若耶山庄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我去看望母亲,母亲已醒过来,只是双目无神。我唤了她几声,她突然抱着我放声大哭。侯在一旁的明老爷子似乎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没人料到形势会如此严峻,齐朔困庄三天,其他六家无一丝异动,沐花卿狂言妄语嚣张至极,若不是有什么倚仗,何敢如此辱我若耶玉家。
我好生劝慰母亲,待她情绪稍安,方道:“娘,如今玉家已是每况愈下,今日沐家公然逼婚,这天下,怕是无人敢缨其锋芒。连城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既如此还不如爽快应了他。他沐家敢以一斛泪珠相聘,连成就敢破门出户,只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管他沐家为何定要强辱玉家,连城定让沐家后悔不已。只是,娘,你万要好生修养,不要再吓连城!”
我声音哽咽,母亲凄楚一笑:“连城真的长大了!”
我抱住母亲:“娘,连城一心想改变玉家女儿的命运,可若是娘看不到这一点,连城作之何用!”
“玉家,玉家!”母亲冷笑,突然似想起什么,急切地推开我:“连城,娘修书一封给康王,他定庇护与你!”母亲挣扎着要下床。
我心下万般凄凉,使个眼色,惊寒出手点了母亲的睡穴。
给母亲掖好被角,出去。到了花厅,我向明老爷子拜道:“连城去后,玉家就多仰仗明老爷子了!”
明老爷子愤恨一叹:“是老奴没用!”
我起身,笑道:“明老爷子无需自责,盛极而衰,百年玉家,生生比下了大重朝,风光足矣!”
下午,天降濛濛细雨,我独自执伞向湖边走去,触目,绿肥红瘦,多少华贵牡丹风流唱罢。想连城今日放下豪语,十几年后,也同若耶山庄一般垂垂老矣,不禁心有戚戚然。湖边,骤雨打新荷,荷叶上积聚了一汪汪的水,我踩着暗桩,走向湖心小筑。风雨凄凄,不一会就打湿了裙角。
踏上延展木台,收伞,褪鞋。
推门进去,美人仍巧笑倩兮,我叩拜,上香,复跪下道:“列祖列宗在上,今百年玉家遭逢大劫,连城无奈允嫁。连城心有不甘,他日若因此犯下杀戮诸罪,望列祖列宗宽恕!”眼前忽明忽暗,跪了小半个时辰,雨收天晴,天边竟挂了三道彩虹,我阴霾心情不觉一扫而空,冲碧玉牌位盈盈拜道:“连城告退!”
回到暖冰阁,料峭她们凑成一堆均愁眉苦脸,我过去,挨个捏她们的脸颊:“干嘛哭丧着脸,来,笑一个!”
“小姐!”料峭不依地叫嚷。
她不懂为何到了现在我还能如往常那般笑得如此欢愉。香草迎我坐下,乖巧地帮我打扇,我拉过她的手,赞道:“香草乖!去收拾一下衣裳细软,明日同我下山。”
“是,小姐!”香草应着,甜甜一笑跑出去。锦瑟、离离也都心思敏捷,乌黑眼眸一转,齐道:“小姐,我们也去收拾。”
独剩下料峭、筝儿仍气鼓鼓地看着我。我一左一右拉她们到怀中,问道:“怎么了?”
料峭嘴一噘,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他们沐家也太欺负人了,什么一斛泪珠相聘,我前几日还同翠微把这泪珠当石子玩!他们家要是真的这么稀罕泪珠,我把赢得那些都给他们家,翠微那的我也要过来都给他们家!小姐才不要嫁给那个什么沐啊花啊的!”
筝儿在一边帮腔:“就是,一个大男人叫什么花啊亲啊的,羞不羞人!”
我略略收敛笑意,道:“沐花卿!”
料峭、筝儿睁大眼睛看着我。
我微笑:“魅影刀沐花卿,爱卿的卿,以后不要随便拿姑爷的名字玩笑,知道吗?”
暮色降临,我同惊寒走在后山林中,各擎一把伞。雨虽停了一小天,但树叶上积水颇多,一起风,簌簌落下来,又密又凉。走到那日羞死鸟坠落的地方,我不由得慢下脚步,借着冷清月光,不想在树枝间看见一枚鸽羽,心中大奇。这鸽羽被雨水冲刷辩不清时日,若耶山庄也有信鸽,但大抵不会飞到后山,这鸽羽又从何而来?
前面惊寒不耐叫道:“连城!”我忙快步跟上。
经过“玉振衣”墓,和惊寒照例默立一会儿。行到石壁前,碧绿浓黄,滚了雨珠多了一份清丽之感。
长命灯一路照亮山腹,走到开阔地,温泉汩汩涌出,夜明珠随意丢放,软塌上却不见了千重。
“千重!”我唤,心里没来由地发慌,无人应答。我跑到两侧的石洞,一间一间地寻找。“千重!”
“千重!”
“千重!”
回声一声连着一声,仍不见千重的踪影。
“不用找了!”惊寒拖我到堆满古卷的那一间,一指干涸的砚台,“洛千重走了!”
“走了!”我茫茫然,扶着桌沿,只觉身体越来越沉,跌坐在椅上,“怎么就走了呢?”惊寒冷声道:“不走如何,你还真要他在这山腹之中呆一辈子!”她拂袖而去,根本未察觉出话语里的一丝轻颤。我支臂撑着额际,第一次觉得心神俱疲。
千重,你怎么会不声不响就走了呢?
过去四年多,每当我心情不豫时都会跑到后山,点燃“聘婷香”,千重便会沿着山腹通道一直走到石门。我们隔着山门说话,很多时候都听不清彼此在说些什么,就拿着石块逐次敲击石壁,有轻有重,有缓有急,最后,竟敲出只有我和他才懂的暗语。
我同惊寒一起来时,惊寒常去刻有武功秘籍的山洞揣摩,留下我与千重闲聊,千重学识渊博,再枯涩的事在他嘴里也变得妙趣横生,我每每听得沉醉,倒要他提醒我该回了。
我知千重甘心留在这山腹之中,一是他心性淡薄,二便是他对我有意,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想着,他“芳华”之毒未除净,我年纪尚小,一切都还不急,孰料……
千重,你竟是不愿见我最后一面吗?
我“哗”地拂掉桌上的书卷,一张画像映入眼帘:漆黑山腹,长明灯摇曳,半侧身而过的洞口,月光倾洒,我回眸一笑。旁边题了一行字: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
“千重!”我喃喃叫着。千重你画地为牢,自囚为奴,只为静候我踏月而来,我却一直认为,对玉家女儿来说有一个兄长,哪怕血缘再淡也弥足珍贵。我们一向心意相通,却在这件事上相去甚远。
收拾情绪和惊寒沿着腹道出去,到了尽头,壁上果然多了一处凹痕,四年多,已足够千重另破这洞门机关。惊寒拇指摁压凹痕,现出容一人侧身而过的洞口。出来后,拾起伞,默不作声回若耶山庄。
风过,落雨细密地打在伞面,想那日,千重送我与惊寒出来,到最后一个拐角他倚壁相笑,我回眸一笑,叫道:“千重。”示意他回转不由的心中一痛。
回首相望,萧索月光下,光滑石壁上泛着冷光,两生花已随着千重的离开而湮灭。
回到暖冰阁,玉软罗候我多时,让料峭她们都下去了。玉软罗柔柔一笑:“软罗来的冒昧,只是觉得姐姐应有话跟我说。”
我展颜笑道:“软罗如此聪慧,我便放心了。软罗,世人都道玉家女儿贤良淑德,宠辱不惊,奈何红颜薄命。他们当玉家女儿不谙世事,心思纯善,其实你我都知道,对于一切算计玉家女儿看的比谁都通透,只是依附情郎,以为他定会给与庇护,结果每每换来心灰意冷,这才任人鱼肉。软罗,若是你,当如何?”
玉软罗笑道:“软罗是死过一次的人,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命更真的东西。我不会害别人,别人也休想害我。玉家女儿,比天下女儿都要美丽、聪慧,就更没有理由轻贱自己的性命!”
我欣喜道:“好妹妹,你能说出这番话来,姐姐着实高兴!”
“姐姐!”玉软罗忽生一丝怯意,又有些羞涩,“你能抱抱我吗?”
我“扑哧”笑出来,捏捏她的脸颊,抱住她:“小傻瓜!”
软罗小声哭泣,抓着我的手抵在她心口:“姐姐啊,为什么到了分别的时候我们才成为姐妹?”闻言,我心里也是一酸。
次日清晨。
料峭她们都已上车,母亲率一干人静立,她气色好了许多,眼神却失了往日神采。我跪下,一时心头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磕了三个头,我道:“娘,不管玉家的存在是一种荣耀还是一种惩罚,既然您想让她继续下去,连城就让她继续下去!”
说罢,我毅然起身,掉头上车。“嗒嗒”马蹄声将所有的哀伤面容都抛到身后。
山道蜿蜒,秀丽景色扑面而来,我却无心欣赏,既不想早早就作香消玉殒的玉家女儿,就得早日筹谋,长刀沐家,端是个是非之地。惊寒递给我一张字条,道:“刚收到的飞鸽传书,沐花卿不在猎玉城,去了江南。听说他与江南宁家交情匪浅。”
看罢字条,撕得粉碎扔到窗外,闭目凝思,一个最糟糕的念头冒出来。我睁开眼,有些哀怨:“惊寒,我这次怕是草率了!宁家有女倾城,今年也是十六岁。沐花卿若是亲自下聘与宁家,宁家若是允了,我们主仆不是巴巴的赶去给人笑话!”料峭、筝儿都骇住了。
惊寒也是一怔,半晌,冷笑:“沐花卿要是敢动了这等心思,我就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