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金素展的笑带着不可忽视的苦，眉目中结满了愁怨，随手拈起桌边的一包草药，修长突出的指节一点一点地剥开牛皮纸包着的药，露出内里来。
    整整一包的莲心。
    青黄色，萎缩的模样看上去有些可怜，紧紧地聚在纸中央。
    “你从来没真正地了解过我，从来就没有。”他的声音低低地，状似无意地拨弄着莲心，轻轻拈起一个来，笑道，“到底是谁比较苦呢？”
    我看着他虚无飘渺的笑，忽然就觉得过往似乎都是个误会，或许，我真的错怪这个男人了。他那么清雅，怎么可能做出背叛的事？
    心里矛盾纠结，可天平不会完全等称，总是有些偏斜，因为事实摆在眼前，眼睛总比心诚实点。
    金素展将手中的那颗莲心丢到嘴里，闭眼轻轻嚼起来，嘴角微微上翘，像是口中的并不是莲心，而是花蜜。
    我有些惊讶，却不好表现到脸上，静静地看着他怪异的举动。
    金素展就这么一颗一颗地往嘴里放。
    我想，他总是有折磨人的方法，就连他自己都不放过。
    “你是不是觉得我有毛病？”他忽然笑出来，抬眼看我，一身的清澈，水般纯净。
    “不错。”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金素展不说话了，低头不知在想着什么，手里抱着那包莲子，动也不动。
    “我知道你其实是爱我的。”
    我听他幽幽地说，不禁冷笑一声，“你还真是冷静骄傲，金盟主。”
    金素展也不在意，只是继续自顾自说道，“我只是比你诚实而已。”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嘴巴一张一合。“你爱我的，你和你师父那么像，你们都爱我，不然怎么会因为觉得我的背叛是罪无可恕？我们都不懂爱情。”
    “我比你懂，金盟主。”
    “如果你比我懂就好了，如今我们就可以生活在一起，而不是为了这些所谓的背叛各自天涯。”
    “曾经我以为我爱你只是因为你长得像你师父，可是到最后我才明白，有些人已经悄悄地进驻了我的心，将过往的一切不声不响地覆盖掉，只是等我意识到这一点时，爱已成了爱过。”
    我开始弄不明白此刻自己的心。一点一点侵蚀着它的究竟是什么？小小的痛却逐渐蔓延成蚀骨锥心，坐立难安。
    避开金素展的眼眸，我没有回答。
    “我可以骄傲地说，这天下，没几件事可以逃过我的眼睛，但惟独你，我看不清。”
    扯扯嘴角，我轻蔑一笑，“金盟主，你似乎说多了。”
    “不，还有些话你还没听。”他固执地摇了摇头，依旧笑得风雅，仿佛说着的都是别人的事。
    “可我不想听了。爱你也好，不爱也罢，如今这一切似乎都和你没关系了吧？在你围剿碧水宫的那天，我们便一刀两断，再不瓜葛，何必再纠缠不清？”我板下脸来。
    金素展咬起唇，眼帘垂下，又仍了一颗莲自到嘴里。
    “这东西好吃吗？”我笑着问。
    金素展看了我一眼，笑笑，“还行，不苦。”
    起身说道，“如果金盟主没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还有事。”
    他拳头勒起，清瘦的手面青筋尽露，似乎想说些什么，张口却又忍住了，淡淡地点点头。
    一狠心，转头就走。
    破落的小院里，枯草蔓脚踝，刮着皮肤，像是挠在心上，烦躁透了。
    金素展依旧站在门边，扶着有些泡得发烂的门框，远远地看着我。
    不想回头，也不敢回头，因为他太过明澈，一切都躲不过他的眼睛。
    这么犀利的一个人，为何要这么嚣张？如果他能收敛点，也许，我们真的仍幸福地生活在山谷里，而不是这个肮脏的尘世。
    “艾儿！”他忽然叫住了我。
    我定住脚步，犹豫了两下，终究没动。
    金素展转瞬便到了我面前，有些喘，面色也隐隐发白，可他却尽全力控制好呼吸，勉强拉开嘴笑道，“我还有一件事想问你。”
    我瞟了眼他无血色的嘴唇，心里毫无原由地生出些不忍，低声道，“你问吧！”
    金素展长长的身子掩在竹青的衣裳中，低下头去，发丝尽散，垂落肩头。
    我忽然就觉得他像是要离开万丈红尘般，那么虚无缥缈，甚至连近在眼前的模样都有些看不真切，手不受控制地就伸了出去，想要触及那张消瘦的脸。
    他却像是触电般地躲了开了，等反应过来错过了什么，我却收回了手，转过头望着一汪碧湖。
    不知他此刻是什么心情，脸上又是什么表情，我只知道，我心很痛，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他。
    “如果……如果我哪天，哪天死了……”他蓦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进我惊讶的眼中，嘴角一抹素净的笑意，继续说道，“你会来见我最后一面吗？只是我的最后一面。”
    我不懂他为何好好地要说这话，还要再最后一句“我的”上强调下，可心里没由来地就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不禁脱口而出，“你得了什么病吗？”
    语气是我自己也没想过的急切。
    金素展忽然孩子般地展颜笑了起来，细长的眼睛眯起，冲我说道，“快回去吧！以后会经常见面的！”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金素展，或许应该说，这是我最后一次见金素展本人。
    我没有想过自己对除了然尽外某个人的爱可以浓烈到什么程度，但金素展却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为他，我同样愿意以性命相陪。
    只是等我明白时，一切似乎迟了。
    那天我纠结着心走出了那座小院子，在拐角的地方，最后一眼看了那个倚墙而立，微笑着的男人。
    金素展，他没有病，他只是为了爱太过疯狂，不显不露的疯狂，放在心底，一点一点地折磨自己。
    我踩着夕阳下自己的影子，恍惚中就忆起了山谷中带着两个酒窝的男人，高挑修长，会打闹，会嬉笑，会沉静，会嚣张，世间的一切跌进他的眼眸中，出来的都是美丽的倒影。
    当爱和回忆活在一起，生活就会变成一种可怕的东西，它会在回忆里慢慢过滤那些伤害，独留下百分百的美好，映称着如今的失意，努力地炽烤着人的心，让活下去变成一种无法想象的艰巨东西。
    山谷的一切突然清晰起来，仿佛就在昨天。
    我想我不是个好女人，花心滥情。我的昨天都有哪些人？傅然尽，桓鹤，还有金素展。我一个都没留住，因为我不是个好女人。
    当生活恢复平静时，我看着身边的爱人，心潮却依旧起伏，眼泪常常会不自觉地流下，握着他的手说，其实，我真的很爱你。
    可是他听不见了。
    当我踏进尘的卧房时，恰好听得他在对卓飞扬说一句话，“其实，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悲剧。”
    心顿时塌陷了。
    生活本身就是一出悲剧，只是大部分人都尽量让过程喜庆些，只有那么一种人，忍受不了一点背叛，到最后，谁都无法得到幸福。
    这叫什么？这叫感情洁癖。
    感情洁癖的人通常有什么下场？大家一齐互相折磨着，孤独终老。怀疑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怀疑过后再也无法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