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宫 47 窈眇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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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年庆宴上可以在正殿入席的,只有入殿朝堂的王公大臣及其子,还有就是皇室族子。后宫的妃嫔公主和臣公的妻室千金,只能在镂窗相隔的侧殿同席,由皇后主持。
大殿右侧,皇族子弟按等级辈分排下来,皇侯云熙在前列的倒数第二席。他下面的末席是十七皇子——皇侯云皓,玉妃所生,比他小一岁,现在才二岁有余,平时娇生惯养,姑息纵容,此时仍难以安分,目指气使,呼喝着随侍两旁的宫女太监,折腾不宁。宫女是他的贴身侍女,太监是皇帝指派给他的,同皇侯云熙一般的侍膳太监。
皇侯云熙暗暗摇头,转回视线看向自己桌案上的食物,佳馔纷迭,多是点心瓜果,量虽少然式样多,都是他喜爱吃的。再看向其他皇子的食案,各不尽相同。
“禀殿下,这是皇上吩咐的,让御膳房按各位殿下的口味喜好准备的宴食。您若是还有什么别的要求,奴才会马上差人去御膳房命人准备的。”伺候的侍膳太监躬下腰恭敬地说道。
“已经很好了,就这样吧。”几个侍立的宫女伺候他净了手,他伸手拿起一个栗松果就要往嘴里送。
此时,侍膳太监及时端上一碗犹冒着热气的甜羹,说道:“这道杞圆燕窝羹,是皇上特意吩咐御膳房为殿下烹制的,殿下身体娇弱,请您先喝羹汤调润内腑,再进食物。”
嵌金兰花瓷勺搅动着羹汤的手一顿,皇侯云熙抬头望向御台之上的皇帝。
此时,刚好看见一只粉蜜色蝴蝶,翩翩飞舞上了御阶,一头扑进了皇帝怀里。
他早听说过了,在皇宫里,敢在皇帝面前如此放肆没规矩的只有一人,十五公主——皇侯云双,她和皇侯云皓是同胞姐弟,比他早一年出生,甚得皇帝宠爱,众皇子公主无人能比。
这是皇侯云熙第一次看到她,才四岁幼龄已经是个美人胚子了,面若杏花含丹,笑靥如春桃吐艳,蛾眉颦笑,顾盼飞扬,姿态轻盈若舞,宛如一只鲜艳活泼的翩跹小蝶。
只见皇帝板起脸让她下去,她却丝毫不惧,扑到皇帝怀里撒娇,仰着头不知说了什么,皇帝面上又露出笑意,轻拍了一下她的背说了几句,她喜笑颜开,转身在御案上拿起一块点心喂到皇帝嘴里,皇帝没有拒绝微笑接受了,她“咯咯”地欢快娇笑,自己拿起一块点心,这才翩然飞下御台离开了。
皇侯云熙冷眼旁观心无所动,只是感叹,皇侯云双这样恣意无忌、任性骄纵,将来也不知是福还是祸了。
皇侯云熙带着研判的心理看向皇帝,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举动,完全出乎自己对他的认知,他对自己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态,到底有几分是真,又有几分做戏愚弄?
还有一个根本的问题——所有的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就在皇侯云熙愣神注视,费解思索的时候,皇帝的视线突然转向了他,似含寻味。目光相接的一刹那,皇侯云熙陡然一惊,急忙收回视线埋下脑袋,装作若无其事,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喝着碗里的杞圆燕窝羹。他渐渐定下心神,开始专心面前的美食,不管怎样,食物还是很精致美味的,这可以让他暂时放下费脑伤神的揣摩猜度。
大殿中间的空地上,彩袖飘舞,一群花枝招展容情脉脉的舞姬,正随着笙笛器乐轻歌曼舞。这种韵味十足的古典舞蹈,他并有没有真正见识过,此时,有了这个机会,得以近距离细细欣赏。美的事物总是可以让人赏心悦目,冶情逸致的,只是,从来没想到过自己有一天,竟然能有机会身临其境现场观赏。
在满目繁锦之后,他不由得一声嗟叹,世事真是变化无常!
几支歌舞之后,丝竹细乐声渐息。
此时,从殿门外昂然自若走进来一个人。早有太监在殿堂中央铺上了一块青色图纹毡毯,上面置地放着一张琴案,只见来人慎重仔细,把随身携来的乐器放在了琴案上,这才一抖洁净无尘的衣袍席地坐下。
自从此人走进大殿,皇侯云熙的视线就没有移开,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外表气度与众不同,与周围的环境显得格格不入,使人一望即见,引人注目。眼前的人三十左右,相貌平常无奇,毫无特色,一身素色青服,身无半点物缀装饰,素雅干净,气质清明无华,如崖谷青竹,走在喧闹的殿室里,有若漫步山野树林间,闲庭信步,轻看堂前花开花落,丝毫不受外界的影响,那风味淡泊的姿态,显出一种自傲清高的风骨。
他便是皇侯云熙耳闻已久,早想见识的宫廷御乐大师——宫清乐,因他自言“掩门抚清乐,开门迎佳客,出门寻山水,此乃人生三乐。”故自号“三乐公”。他在及冠之龄,以高超的琴艺,在一夕之间,声名鹊起,盛名天下,成为享誉寰宇的琴乐大师,被世人尊称为“国乐大师”。
宫清乐走进延禄殿,声喧渐消低止,在他整衣坐下后,宫殿里已经全然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齐聚,投向殿堂中央,做好了倾耳聆听佳音的准备。宫清乐眼神平静无波,周围无一物侵入他眼,一双淡褐眼眸里映着流水山峦,浮云缓缓飘过。大家屏住呼吸静待他动作的那一刻。他抬起了浅麦色的双手,纤长如竹的手指,轻柔却有力,拨动了琴弦。
琤琤……
琴声在延禄殿里,悠扬缥缈响起,行云流水一泻千里,众人顿时坠入琴乐营造出的另一个天地里。奔放洒脱的琴乐,曲意深长意境悠远,众人宛如游憩徜徉在青山绿水之间,时而雄壮奇丽的高山峰峦,树涛阵阵连绵如浪,绿意生姿,时而清凉潺涓的泉流溪河,汇聚成宽广浩荡的江流,奔腾滚滚。众人冶性畅游其间,感觉超凡脱俗,荡漾悠然,自得其乐无边趣味,闲怡快哉。
琴声冉冉终止,余韵不绝,皇侯云熙依然沉浸在琴乐里,痴醉在那方天地里不愿醒来。此刻,他忘却了世间一切,忘记了所有的悲欢聚离、恩怨情仇,他感觉自己是空气里的一滴水珠,随着清风浮云游荡在天地间,山林谷地丛野百花,小桥垂柳溪畔人家……他只觉自己浑身清澈透明,回复到了婴儿啼落,单纯明洁最初时的自己。
刹那,心灵达到了物我两忘,澄静无欲。
悠悠然醒来,皇侯云熙终于从自己的心境世界里慢慢清醒,回过心神来。心情平复沉静,这才能细细品味琴乐的精妙,曲乐有着和《高山流水》相似的意境,异曲同妙,出神入化。宫清乐不愧被誉为“国乐大师”,的确琴艺绝伦,超凡无比,他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余音绕梁,三日不绝”,果真有人能够达到如此精妙高深,如仙乐的境界,让人能够三月不知肉味。令人心悦诚服,深深拜叹!
当他终于收回心神,注意力拉回到现实环境里,重新转向殿堂中央时,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宫清乐早已经潇然离去了,只是在宫殿空气里,似乎还萦绕回响着不绝于耳的余音。
如果说汤药能医治他身体的创伤,那么宫清乐的琴声就是他灵魂的一剂良药,它能够抚熨他的心灵,可以让他压抑闷痛的灵魂,得到片刻安宁。
宫清乐的琴声对皇侯云熙有种难以明喻的吸引力,也许,是被他身上的那种宠辱不惊去留随意的气质所吸引。
也许,是因为心底的那份羡慕和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