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孤鹤   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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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孤鹤
    我自山头向远处看不见的大孤山方向眺望。已经不知何时大孤山该用看不见这个词了。大孤山旁矗着一座小孤山。我出师后便迁居那里。直至后来入了仕,就立在这城头做个轻摇羽扇的军师。
    我因怕受了寒,也就难在此做伤感了。于是收了羽扇下了城墙,悄没声地回房歇着去。若我真无大用,那坐龙椅的也不必教我来此。
    半夜凉的很,尤其是在这北方边疆,前些日偶得的裘被也无甚大用。我清晰的听见外头的风呼呼打着窗,这一夜下来,怕是都能将松针给刮下来了。我在北方住了好些年,倒是觉得惯了。猛一下子那文人才情涌上来,不免要斟几盅酒去。
    我自院里的梨花树下刨出一坛子数年前藏的酒,进屋时掸了好些时候的雪。那酒还是我从小孤山带来的,我揭泥封时总归有些舍不得。喝了一坛,便少了一坛。
    烈酒灼过了喉,好大一团火气降在腹里,辣辣的烧着心肺。我晃晃悠悠给自己斟酒,顺着灯影,觅到一柄断了的剑。我挑灯观剑,也不知道什么时辰,我借着醉劲提上断剑绕到了外头。
    外头的天冒了星,雪应当是下完了。月和星的光一同闪在雪上,四处银光潋潋,竟不似人间。
    雪踩起来簌簌的,总觉得挡了耳朵。我便站在那里,脖子被冻得刺疼,脸也被刮得像要裂开一样。那柄剑幽幽地闪着光,真是叫人冷得发慌。
    我想到,好多年前,也有这么一番光景。
    城头上铺盖着被烟火染出光的雪,我伏在暗处,偷偷地瞧着雪地上舞剑的两人。两人舞剑到了动情时,互揽着腰肢吻到一处。我心里头痛得很,我脏六腑都是被绞碎了。我晃回了城头,借着久久不息的焰光,径自从回廊舞起了剑。脑子甚是不清不楚,也就自己嚎唱出那几句童谣。
    "大孤山,小孤山,山头住着俩神仙。大孤仙,小孤仙,中间隔着百道弯。"
    我痛痛快快地洒了泪。,饮了酒,只愿在此长醉不醒。焰火也不知何时灭的,天又彻彻底底地黑了。这黑注定是留给我这般无法阖眼的人瞧的。再起的雪掩了我发疯时在雪地留的印子。天将转明时,我望了望城头,掸干净了雪,挪回了房。
    师父说得果真没错,我确实是个借着景乱发伤心的人。
    自己拍了拍脑门,饮酒饮得累死,还舞个什么剑。酒气被凛凛寒风吹去了大半。我提着剑走回了房。
    我哪里是那伤春悲秋的命啊。可却长了那么一颗不该长的心。
    我悠悠的入了梦。只见青竹林里一身蓝衣裳的师兄舞着大孤剑,见我来了,侧头冲我欣然一笑。那一笑我便知我入了梦。师兄他是向来不笑的,若笑也不会对着我笑。竹叶随着剑风被剑扫下,落了我满身。师兄他停了剑,抚去我肩头的竹叶,再向我展了颜。于是他收了剑,也不知没到了何处。
    再然后,便是被鼓角声给震醒了。想来也是用不上我这挂名的烂军师,我自拢了拢被,才不去管外头甚么风吹草动。那夷兵来犯大略打打便胜了,如是,我思忖到。睡得愈发安稳了。但我终是个散人,没那么神机妙算的本事,也打错了算盘。夷兵长驱直入,直扫进我的黄粱大梦里头。
    我夹上银子,裹了衣裳,正准备拾那断剑时,房门豁得便被踹开了。彼时,我怀揣着断剑,皮笑肉不笑的干哼哼。
    大刀架到我的脖子上,我悠悠吸气,生怕喘个大气,让人割破了鼓张的血管,毕竟,溅别人一脸血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我被押去了外面。李大人的脑瓜儿还冒着热气在我眼前轱辘。我心下一横,想了诸多,死也并非是个可怕事。
    我同师兄决裂,自然没什么活头了。我断了小孤剑,自然要去黄泉向师母认罪领罚。
    再舍不得的宝贝,也是得不到的。得不到的不能再要了。
    再想大孤山、小孤山的那些日头,到不觉得掉脑袋有什么遗憾了。仅仅是树下剩了两三坛没酒值得可惜。罢了。缘未起而灭,情未生而亡。
    也是我想通的时候,那夷军的首领邀我投了他营。我笑着答道:“可汗,那我可是身在边夷,心在周了。”只见可汗呵呵一笑,憨厚的很,冲我道:“不妨事,我只要你身,不要你心。”他这话如何听了都别扭。我索性忘了去,跟他回边夷休整。也只能如此了。
    待过了半月,朝廷那出才派了军。是师兄他领的兵。谁知可汗得了这消息,竟过来同我说。他推门进来,身上带了好些冷气。我正捧着羊腿撕咬,总觉得自己遍手油污见他甚是不妥,于是我自顾拿了手巾,正预备擦时,他握上我的手腕,脸上竟染了薄红。“别动。”他声音粗哑粗哑的,近听倒也挺好听的。我盯着他黝黑的脸发呆,发现他长得有模有样的,仅仅是发乌了点。方再回神时,他已夺过了手巾给我擦嘴。我心里头那句使不得到底也不知因何未说出口,只能耐着性子,被做了这档子不合适的事。
    “若你再擦下去,我脸都破了皮了。”我如此冷语讥他,他方住了手。这才同我聊起事来。“我预备明日叫你来为我执掌军队。”他说。我想了想,的确不应白吃人家的饭。但……“你可信我?”我问道。他猛地点头,道:“信,当然信。”我便在心中叹了口气,道:“此话当真?”“真的不可再真了。”他回道。于是我便道:“那头元帅何人?”他却没那么快反应了,别别扭扭地开口:“是……是……宋浈……”
    我本想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朝中军师、大将我大多了解,皆有应对之法,可……他。我独独不知如何出手,我技不如他。所以出师后,师兄留在大孤山传承师父衣钵,而我只能去小孤山,为师母守着小孤山。
    “可汗可否再择一人……”我面露难色,他却先生了火气,拍桌拂袖。末了,不忘留下一句:“我不会再选别人了!我就认定你一个了!”这句别扭的话意思是:明日战场你不去也得去,去也得去。
    今夜又是做了个长梦,梦见小孤剑被师兄折断时我撕心裂肺的嚎哭。那大孤剑和小孤剑不单单是师门的传承之物,也是同爱人间的定情之物。我无意知晓此事,偷将师母留给未来嫂子的东西拿来用,我自己虽觉得丢脸,但却常常告诉自己这小孤剑是代师母存着的,若有来日,定给师兄的钟情之人。我总想师兄若是对我日久生情,我倒免了那个麻烦了。可我分明知道自师兄下山历练将一位面若冠玉的儒雅男子带上大孤山并深切呵护时,那剑便应物归原主了。后来师兄同那男子下山,我一道跟前。那男子是朝廷上坐龙椅的,我便借这个由头,未将剑给他,奈何师兄下山前早知此事,本待我亲给那男子,奈何我道了心中之事又……师兄他亲自用大孤剑斩了小孤剑。孤剑残损,恩断义绝。我狼狈地捧着剑去守关。这一守,守着如今。
    守至情改缘尽。
    又梦见了可汗。诚然,我同他是见过面的。我初来北塞时,还是想带着兵的。我用了一计,随随意意将他们夷兵打残,但那计是很早前师母教给我的,我却用着出了风头。耶律齐撤兵时,怒视着城头上的我,吼道:“我一定会把你捉回去。”此后,我伤了风寒,又多借故避战,便也没让他得机会降我,直至如今。
    今日是可汗将我叫起来的,我迷迷糊糊地任由他帮我侍弄,待我清醒时,方已伫在战场了。我侧头向耶律齐连连长叹道:“我若将你的老底打空了可如何是好。”他傻呵呵一笑:“不妨事,不妨事,你随意打。”我心里不知作何言语,却是空荡荡的满目哀愁。
    他倒是放心得很,将人全交于我手。我不免想着,得了败仗,我也应被千刀万剐的。我向远处眺望,滚滚黄烟滚过,铁骑踏地震耳欲聋。我攥了攥拳,鼓角声将我扯得清醒。我这才发现,师兄带兵大约是个幌子,兴许还是给我的幌子,毕竟他们都认为师兄的仗我不会去参与。
    领兵的是朝上一名极有声望的老将。他先是大骂我一顿,我聋得很是自然,伏在城头冲下头大喊:“您说啥——我听不见——”我下意识扭头一看,耶律齐竟然把一张黑脸憋得透红。
    老将军向我投剑,我摇晃着身子,堪堪一躲,内心喜悦的很。如此打口水仗着实无趣。我划楞两下棋子,摆出了一道摧龙局,正适合守城。如此停停歇歇连打了几日,那老将便匆匆撤了军。我趴在城头喊道:“陈将军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啊!要不进来吃些茶也算是来过一趟。”我本以为老将不理不睬,只当见了狗起阳,没承想他转过身来,突然向我遥遥望着,声嘶力竭地吼:“崔九鹤——你若不是个白眼狼——就跟我回京师平反——”这般不避讳,想必是出了大事。又是如何呢!
    我笑嘻嘻的样子硬生生将他气得吐了血,我喊道:“我崔九鹤定不负将军所托,必回去端了京师。”他下巴上挂了血,却未向我言语。诚然,他们也合该知道我不是个傻子了,也不是一颗心都挂应在旁人身上了,也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初入朝堂便因是圆杲真人的弟子白得了个煞是威风的官职,又随宋浈他平夷定蛮,稳稳保住了宋浈他相好的龙椅,可却因宋浈他相好吃了飞醋,将我一贬再贬,也不知扣了多少顶莫须有的帽子。御史差不多隔几日便参我一本。宋浈他相好于是就坡下驴,加之我同宋浈表了心意,再恩断义绝,他们遂联名将我遣去了北塞。
    所以说,我回去帮宋浈他相好旁人也怨不得我,将圆杲真人的入室弟子扔到北塞颐养天年一般过活,我投奔了耶律齐倒也无可厚非。我崔九鹤也算仁至义尽了。这几日的仗着实将我的文人才情磨叽出来了。我扯上了耶律齐,想着同他饮酒倒也算个美事。我醉的稀里糊涂,也不知怎地,被他揩了油,又是楼又是抱,最后竟去了床上亲嘴狎舌,可真是足足折腾了一夜。足足日上三竿时,我才有气无力的勉强挣了眼。
    此后,耶律齐更是愈发缠人,日日粘着我。我倒是乐得自在,但想着改日离去,自己定然是要伤心一番的,生了许多别样的情愫。而耶律齐又如何舍掉辛辛苦苦打来的可汗之位。
    那日我收来宋浈及他相好双双殒命在火海的消息,唏嘘了好些时候,愈发的想找个伴身的地界,不掺和这些个俗世了。那晚我便就着夜色离了此处,身后的灯火忽明忽暗,我独行的脚印被雪一层层的覆盖,这冷月冻得我发寒,心里头冒了几句酸话。
    “蟾宫灯火影幢幢,何时故人相顾首?乘孤鹤,求美酒,朔雪销去眉眼愁。”
    我抹了抹眼泪,到底还是走了。至于有些人,那就是命中所幸了。
    ……
    传闻北塞有座仙山,唤作齐鹤山,山中住着两位神仙,山下时有歌谣起,也有那编出话本小说来的。
    “山巍巍,雪层层。两个神仙打马行。鹿呦呦,鹤鸣鸣。道是无情却有情。”
    我俩到齐鹤山时,便准备在此过活了。
    

    作者闲话:

    很早的短篇,之前在别的地方发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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