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章 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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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估摸着杀手总归也有个过年的觉悟吧,于是决定给自己紧绷的神经放个假。即便是初一大早上工来砍我,今儿个也要高高兴兴过完三十。
我提议我们一起包饺子。两位仁兄想都没想就给否决了。客栈再住住不出家的感觉,饭店再吃吃不出娘的味道。无奈现在的我没了娘也没了家,所以在哪里吃,吃什么,对我来说意义不大。
“来来来,我抬一下酒啊!”我端起酒盅,“祝我们未来的一年里财源广进,万事亨通,大吉大利,出入平安!”说完一饮而尽,还砸吧砸吧嘴。饭店老板挺实在,酒里没掺多少水。
从玉和思齐在一边干巴巴地笑着,谁都没有动。
我又说:“咱们都来说说新年愿望吧!思齐先说!”
郑思齐想了片刻,“我希望能做个好官。”
大家都鼓掌。
从玉说:“我希望能进宫给皇帝表演。”媚态顿生。
不过郑思齐还是象征性地拍了手。
轮到我了,我说:“我希望能好好地活着不死掉。”
没有人鼓掌,场面十分冷清。郑思齐还是干巴巴地笑着,从玉一脸怒气。
“我实在啊。”我没有官欲,也没有偶像,最要命的是还有人想我死。
“谁管你活不活着?大过年不能说点好听的么?”美人的巴掌凌空劈来。
“对了,”我绷起脸,假意靠向郑思齐,实则躲避如来神掌。“到了上京不就到你的地盘了么?怎么没见你回家省亲反倒跟我们一起厮混?”
公子一愣,旋即笑道:“我哪有什么家?那是我爹的家,不是我的。”
吓,难不成父子关系不好?
“我与家父同朝为官。家父位高权重,难免会被人误会我攀附与他或结党营私。还是避忌一点好。做了监察御史以后常要巡察四方更是很少回家。”
我点头,“你爹郑大人也是个好官吧!”
他皱了皱眉,像是思考一个极难的问题。“以家父的地位,如何算好,如何算不好呢?为官不过是各司其职,做好本分罢了。”
“守本分就是好官!”我拍拍他肩膀,及时制止这种自我纠结。
“不过,我得说你两句。大过年的不回家就是不对,要做百姓的好官就要先学会孝敬父母。父母都孝敬不好,如何孝敬天下百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你该明白。我和从玉都已同是无父无母的天涯沦落人,思齐你要好好珍惜。你明天就回去看你爹,不要让我在客栈见到你。”
公子脸色很难看,看不出他是点头还是摇头。
我戳戳一旁的从玉,“同学你也该醒醒了罢?”
这厮趴在桌上,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特假。
“最讨厌含玉说教了。你当思齐心里不明白事理么?人家家事你也要管……”他尖溜溜的下巴拄在手背上,低垂着睫毛,以煞为诱人的姿态说出一番言行不符的话。
“行行,我多管闲事了,好吧?”我讪讪地嘟囔着,心下盘算这闲事我还就管定了。谁叫我自诩普度众生来着。
“来来来,咱们玩点花样。”
两人抬头,异口同声,“玩……玩什么花样?”
“划拳呗。”
半个时辰之内,包厢内传出“十五二十”的呐喊声;一个钟头后变成了“两只小蜜蜂”;再后来,“笨蛋笨蛋谁笨蛋”;“海带呀海带,海带呀海带”;“哥俩好呀五魁首呀六六六呀”……
“你你你又输了,快喝!喝俩……”
“含玉呐,你娘是跑江湖的么?闺房里就教你这个?”
“嘘,你少废话,喝了先。”
“嗳,从玉别打岔。”
“不行不行,你们个个厉害,如此灌我明天该回不了家了……”醉公子仍是仪态优雅,斯文得体。喝不过只得摆出这副牌来。
“孩子这就对喽!”我大喜,劈手夺过他的酒盅一饮而尽。
公子目光迷蒙,一根手指头指着我抖了半天,最后长叹一声扑倒在地。
从玉打凳子上跳下来,一手拎着酒壶,一手探他的鼻息,“这就醉了?”
我抖着肩膀,暗自忖度:论拳法斗不过我“书院门小拳王”;论酒量匹不过勾栏红牌一枝花,此所谓名门公子矣。可悲也!
“从玉啊。”我神情肃穆道。
“嗯?”
“明天一起去吧!”
“哈?”
“你两家不是世交么?去拜访拜访也是应该。”
“你说什么……”
是夜,新月高悬。上京城南一家酒肆,喧嚣中隐约夹杂着器物破碎的声音……
.
保宁三年正月初一一大早,我将彼二人从温暖的被窝里拉出来,张罗着去郑府。
一路上美人嘴撅得老高;公子闷不做声;只我一人乐在其中,仿佛要见的正是自己的爹妈。
郑府是座气派的大宅院。光可鉴人的黑漆大门当中嵌着对跃跃欲出的黄铜虎头,口衔宝珠,两只大爪合围成门环。官宦名族的气息十分浓厚。门楣悬挂一副大气匾额,枯笔的飞白体书着遒劲硬朗的“郑府”二字。一边儿一个的大红绸灯笼上也有隶书的家姓标识。
原来郑公子出身如此深宅大院……我仰头看看那光亮的琉璃瓦顶,嗟叹不已。
府上的侍从开门一见我们,撒腿就往屋里跑。只撇下三桩木头人尴尬地杵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像我们是黑风山头跑下来的悍匪。
他一路跌跌撞撞,边跑边喊:“老爷老爷,少爷回来啦——老爷——”
忽如旋踵间便听见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急个什么?没规矩。”
“啊,是,是……大夫人。”
迎出来的不是什么老爷,倒是一个花团锦簇,雍容华贵的妇人。想必是思齐的妈。
那妇人莲步轻移,一拉,拉上公子的手。凤目含泪道:“我儿可算着家了。”
郑思齐远不及他妈激动,两片嘴唇张开,合上,半天也没说出个啥。我一见这样的就想上去抽他几个大嘴巴子。混账,连声娘都不叫!
郑夫人又看看我身前的青衫少年,惊诧地叫道:“啊呀!这位是……”
俊俏少年一乐,上前揽住她的肩头,“我是宗裕啊伯母。”
“宗裕,韩家公子韩宗裕?你不是……不是已经……”
郑夫人表情十分复杂,甚至带有些许惶恐。一定不敢相信从玉福大命大的事实。
“好好好,宗裕也来了。你看转眼都这么大了……”
郑夫人一边拉着思齐,另一边拽着从玉,刚要往院子里进,这才注意到两人身后还有个一袭素锦,清秀娴雅的可人儿。
也难怪,一个是儿子,另一个算是半个儿子,忽略我这“始作俑者”也是正常。
她将我从头到脚好一番缜密的端量,又看看她儿,一脸疑惑却更欣喜。
“郑夫人好。我叫含玉,是郑公子和韩公子的朋友。”我莞尔一揖,让自己貌似贤良淑德,温顺乖巧。
她愣了一下,终于撇开俩儿子挽住我。“含玉小姐是哪家的姑娘?以前没有听说过……”
我打中华人民共和国来的,你当然没听过。
“含玉在来上京的路上偶然结识了两位公子,一路上承蒙两位照料甚是感激。今日是特意随两位公子登门道谢的。”
郑夫人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姑娘倒还灵巧。不知来上京做什么?”
“呃……投个亲戚。”我哼笑两声,说是卖唱的会不会被扫地出门?
我们一行进到郑府前厅,只见正堂正座上端坐个男人。阔鼻大耳,目光凌厉,眉宇额间一道道深浅不一的纹路昭示着半百年间的风雨阅历。一脸萧杀,整个人仿佛挂着冰碴一样阴冷。
他漫不经心地喝着茶,眼睛瞟过我三人。不知道他们两个什么反应,反正我是看了一哆嗦。不愧是堂堂南知枢密使事,对上这样的眼神谁还敢不服?
郑思齐面色阴郁,直直地杵在原地。我们自然也不敢坐。郑夫人的脸挂不住了,说了句:“老爷子,咱们齐儿回来你怎么连句话都没有?昨天还在念叨,今天就不出声?”
郑大人欠欠身,低沉着声音说道:“坐。”
千言万语只化为一个音节,真是位惜字如金的高人……
他初见飘逸的青衫少年,脸上也有讶色,但沉着没有话。从玉只好自己“坦白”,“伯父,六年未见不知身体可好?当年一劫晚辈侥幸逃出,流亡数载,未能回来拜见伯父,望伯父见谅。”
郑大人微微颔首,“宗裕活着实属不幸中之万幸。”
他又看看我,我也立马就招了。把刚才对夫人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还补充了一句:“郑公子虽常年在外,可心里还是时常记挂老爷夫人的。”
从玉低头瞪我一眼。我却见郑大人目光闪烁,于是又回他个眼色。从玉不笨,当下明白了。他拉住郑夫人的手,“伯母,宗裕都几年没到府上,这里我都快不认得了,伯母不如带宗裕和含玉姑娘四下转转?”
我们三人离开正厅,留下父子单独相处。我做的没错罢,电视剧里不都这么演么?
郑夫人领我们进了别院,边走边问从玉这些年是怎么过的,有些心不在焉。
从玉陪着笑脸一一道来,渐渐也听得她泪花涟涟。当然他省去了勾栏奋斗史若干字数,把自己描述成一位忍辱负重,坚韧不屈的大丈夫形象。
我一路在心里爆笑三百回合。编瞎话的水平比小人我尚技高一筹。
“你同齐儿俩打小一起在这院子里玩儿的情景,我还记得呐!那时候你年纪虽小,可老是欺负齐儿……”她一脸幸福地回忆着,“齐儿一被你欺负了,就去找他爹。我和老爷晚年得子,对齐儿自然宠溺得不得了,所以难免斥责你。宗裕不要放在心上……”
美人摆摆手,“伯母,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不提了不提了。”
郑夫人细细打量着从玉,兀自言语道,“宗裕如今反倒越长越秀气了,竟像姑娘一般好看……”
他这般模样很招中老年妇女的喜爱,从玉自己想必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才用撒娇的口吻说道,“伯母,外面冷,你带含玉小姐进屋聊吧。宗裕想一个人逛逛……”
我一听就急了,好端端把我推出来做什么?再看看从玉那表情分明在说:自作自受吧你!
我硬着头皮挽住郑夫人的手臂,甜腻腻地说:“夫人,咱们娘儿俩进去说话!”
“不用夫人夫人的叫了,像宗裕一样叫我伯母吧!”
“诶,伯母。”
我们进的这间屋子,据郑夫人介绍是公子以前读书的地方。我打量满墙的字画古籍,文房四宝,心想这古代的书也不好念,学也不好上。谁也没说给这孩子减减负什么的,可怜的郑思齐,童年估计没啥乐趣,也就能跟从玉在院子里掐掐拧拧罢了。
“姑娘芳龄几许?”
这这这口气怎么如此诡异?
“回伯母,今年满十七。”
“哦,也不小了……”郑夫人若有所思。“我家齐儿平常待你可好?”
喝,该出手了。“伯母可能有所误会。我同郑公子只是好友。”
郑夫人摇摇头,拉着我的手笑道:“你有我了解我儿么?齐儿长这么大只带两个姑娘回来过。既然他带你来,那他必是喜欢你的。”
呃……我哪好意思告诉她真相?若让郑夫人知道,那还不当我是“逼婚”的小媳妇?!这稀里糊涂的公子也不早跟我说清楚。
郑夫人见我眼神闪烁,表情复杂,便说:“含玉姑娘也不必害羞。齐儿只怕是还没跟你开口罢?你们都大了,自己的事情还是自己决定好,免得又……”她叹口气,不再说了。
“又什么?含玉愚钝,请伯母提点。”
“你可知齐儿为何落得现在有家不愿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