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五章 月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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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鸡鸣时分我们就蹲在门口数着过往的车辆。
辰时将至,浓雾中一架马车翩然驶来。这回驾车的是一个老头,貌似南瓜,憨态可掬。车子只在客栈门口停顿了两秒钟,便又悠悠进了雾中。
车中已然坐着一人,四十来岁,方脸阔目宽额头,白净的皮肤上爬着浅浅的纹路,眉宇间略显疲惫沧桑之老态,却目光如炬,丝毫不输年轻人。表情冷峻威严,像是在哪里见过。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了动作。
男人见我,神情黯淡,似是在极力克制情绪以免失态。
“小辈韩宗裕见过先生。”从玉收起平日不恭的做派,恭敬一拜。
那人目光未移半寸,依然执着地看我,仿佛要将这画面刻入眼底。
正当我和从玉面面相觑,猜测他到底是不是冷老爷的时候,男人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顷刻间眼泪纵横,声音颤抖,“臣,冷月扬见过公主!臣护驾不利,让公主受苦。请公主降罪!”
公主?
我错愕大惊。怎么没认成爹,倒成了公主?
“臣自知再无力保护公主……臣罪该万死!”冷月扬的额头抵着我脚尖,叫我浑身不自在。
“你……不应该是我的养父么?”
咳!我算看透了。自打来了这鬼地方,一切怪事都不再稀奇。前天还是个没爹没娘没人要的可怜孩子,昨天有个了爸爸,今天又成了什么公主,明天谁说我是个外星人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这世界都疯狂了。
“正因公主的亲生父亲乃前朝穆宗耶律璟,老臣忠心护主才勉为其难做了公主的养父。”
从玉在一旁怔得嘴都合不上。他瞪瞪我,又瞪瞪冷月扬,一脸不可思议。
“你说的不会是杀戮无止,恶贯满盈的那个吧?”
心下一沉,爹也不挑个好的来认!
“呃……”冷月扬皱了皱眉头,犹豫道:“正是。”
“爹爹请起。”我扶他起身坐好。
那苍老的脸上泪痕犹在。“臣……”
“比起那人,我更愿认你当爹。说吧,怎么回事?”
“没能保护好公主,臣有罪!”他移开目光,眼神憔悴,“臣趟了二十年争权夺利的浊流,深知那原本不属于璟的天下如何得来。臣原盼公主能隐姓埋名终此一生,自由无拘,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再不受人左右。然而臣错了,大错特错!”清了清喉,声音依旧颤抖,“公主乃是龙胎凤骨,自有宿命,注定不凡。臣错在不该让一颗宿命之星蒙尘凡间。”他顿住,伸出巍巍手掌,“你……长大了,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孩子……”指尖停在半空,终于还是没能抚上我的面颊。
当然不是。根本就是换了个人呐!我替那孩子没福气做公主感到惋惜。
“你知不知道你的公主醒来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
冷月扬两行清泪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流到嘴边,汇成两条明亮的小溪。
“你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了所以才把我丢在那里?你有没有顾及我的感受?”我厉声责问道。
我,在难过。我难过什么?
“臣倾尽半生躲避萧后耳目,终是连累了公主。臣出于养育公主十几年之父爱,将公主留在长宜,本不想公主从此踏出长宜半步,嫁人育子,圆满终生。然而都是命啊,竟让公主来到庆州,让臣的家丁偶遇。宿命终将公主带回上京,龙霸沧海凤归九天,公主注定要回到皇城之中!”
“……千岁金躯,吉人天相,臣料到公主定能大难不死。当年离开时为迷惑萧后耳目,臣故意散布流言,让月扬居破败荒芜。蒙骗萧后的走狗以为公主随臣来了庆州。甫到庆州,臣假模假样找替身厚葬,为的是让他们以为公主当真香消玉殒,从此了断追杀之念。然而萧后为人疑心颇重,阴险毒辣,恨你入骨,断不会轻易相信。尤其知道翼狼以后……”
“翼、狼——”我悬着一颗心,不由攥紧膝上裙摆。
“正是当年救你的少年。”冷月扬的目光在我和从玉之间逡巡。
“他,走了。”
“不可能!”冷月扬难得不安起来,“他是绝对不该离开公主半步的!……那日我一见那胸前刺青就知道他是谁了。我留他在柴房便已料到他将来必能保护公主。你……怎能放他走?”
公主是那孩子,他一直梦想守护的也是那孩子,他心里疼爱着的还是那孩子。不是我。
“也许我不是他要保护的人。”
“绝不可能!”他斟酌片刻终于说到重点,“臣说过,公主有自己的宿命。公主的宿命就是契丹国的大萨满!”话一出口,显然使他如释重负。“看来……千算万算,却没想到人的心最不可计算。”
身体软软地靠在从玉身上,泄了气。那孩子的宿命么?叫我如何担当得起……
冷月扬面容冷峻,又说:“公主既已来了庆州,还望诸事小心。尽管那萧后已成先皇旧人,但如今尊为应历皇后,圣上不能将她如何。臣的周围仍然有萧后耳目。正因如此,臣才迫不得已以这种方式见面,委屈公主了。”
一旁守候的从玉听我所听,感我所感,陪我一同默默承受,能做的只是紧紧攥着我的手。
“韩宗裕,”冷月扬转向从玉,“你当真是韩宗裕?”
“小辈正是。”美人垂首道:“家父善水亦前朝为官,不知前辈识得不识。”
“幽州韩大人之子,天资聪颖,容貌无双,三岁识读写,七岁能成诗,十岁可与府中幕僚先生辩古驳今。当年耶律璟肃反,全家惨遭灭门,你怎么会还……”
“先生!”从玉面色阴郁,不卑不亢地打断他,“小辈知闻先生消息广博,陈年往事还是不提了罢。”
“也罢。”冷月扬叹息着摆摆手,“天下被他迫害的又怎只得你一人?言过之处还望宗裕见谅。我和你爹同朝为官,共侍一主,尊他为先生前辈。如今你和公主走到一起,这也是命……是命啊!今日她既能带你来见我,已然说明你们关系非同一般。在翼狼回来之前,暂且请你代为照顾公主,我也好放心从此遁世简居,再不理世事。”说着几欲下跪。
“诶,小辈不敢当。”从玉一把扶住冷月扬,“先生放心,我活着一日,就有公主平安一天。”他看着我的眼许下一生的诺言,目光坚决。“不为别人,只为自己。”手一抬,拂去我颈畔散落的发丝,同时也拂去了我眼中的惶恐。
“如此甚好。”冷月扬一拍手,面无表情,“宗裕若能摆清了身份便是更好。”
美人苦涩一笑,“先生说得再明白不过,小辈岂敢僭越。只是,小辈另有一事相求,恳请先生应允。”
“请讲。”
“小辈有位发小至交郑思齐,久仰先生大名,苦于无缘得见。先生可否看在公主面上纡尊降贵见上一面?”
“郑思齐是么?”冷月扬摆出他所习惯的冷酷锋睿,昂起高贵的头颅,“说起来他该是于公主有恩。当年到我长宜居所通风报信的鹤野刺史张大人是南知枢密使事郑肃的人。如果没错,郑思齐该是郑肃之子罢。” 手一挥,决绝道:“他来庆州所为何事我早有耳闻。烦请你告诉他,现在的国已不是我所知道的国,论时事论改革论治国,你们晚辈已经远远超越于我。我实在帮不上他的什么忙。你不必劝说,也叫他趁早断念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