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时候，两个人，受了重伤，疲惫不堪。走的时候，三个人，各怀心事，行色匆匆。
郑思齐这个人，和从玉是两个极端，相处越久就越难对他粗鲁。我老忍不住拿这个跟从玉说事儿，看看人家，风流倜傥，玉树临风，仪表堂堂，优雅斯文。再看看你自己，不男不女，妖里妖气。他被我唠叨烦了的表现就是缄默不语，然后疯狂地拿马车出气。
一路上换过两匹马和三个车厢，我们终于晃晃悠悠地看到了一座城市。
身下的界碑一闪而过，只听郑思齐说：“过了这城就快到上京了。”
进了城，周围热闹起来。从玉的脸色也风云突变，由阴转晴，真不知道怎么有人这么爱凑热闹。
郑思齐仍是如沐春风的模样，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的情绪，随时都有好事发生。
“这城叫什么？”我问从玉。
“庆州。”
回答的却是郑思齐。他很喜欢回答我各种各样的问题，态度总是谦和有礼。
庆州……
诶？庆州！那不是萧大娘跟我提过的地方么？万万没料到一路上躲着藏着绕着走，临末了还是来了。这玩笑……真不好笑。
郑思齐要我们在此稍作停留，等他办完事才能走。我的脸比秦香莲还苦。
时值隆冬，寒风萧瑟，满目荒凉颓色，一个人失神望着客栈庭院里光秃秃的老树。又是一年，不过十二个月，三百六十五天，却已事过境迁，沧海桑田……那谁谁谁说，回忆过去的事，无异于再活一次。只是这涅槃的过程太TM难受。
一踏上庆州地界，鬼使神差的我就开始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一堆弄也弄不明白的事情像癞皮狗一样困扰我，纠缠我，追着我屁股咬。而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事儿……
千万思绪同时涌来，胸口被堵得一阵憋闷，天旋地转之时，后背却靠上了一个东西。
“怎么了含玉？”
恬淡如水的翩翩公子正浅笑着扶住我，将手腕捉了去，沉吟片刻，“脉搏弱而杂乱，怕是太劳累了。看你平时活蹦乱跳的怎么身子却也不好呢？明天让宗裕给你请个大夫罢。”
但凡是瞧过中医的，有几个身上没给瞧出毛病的？
“多谢关心。”我不着痕迹地将腕从他的手中抽出，后背离开了他的胸膛。
我甩甩头，为什么会有罪恶感？我顾及什么？……
“含玉……不喜欢这里么？看你心事重重。”他目光柔和，却透着能把人一望到底的锐利。“庆州是上京附近最繁华的城，改天让宗裕带你出去瞧瞧。”
“思齐！”
一个短促而坚定的声音突然响起……
我们循着声音，齐齐把头转向身后的回廊。
青衫少年如一尊天使雕像陈列在圣诞橱窗里一般，粗制布衣也不能抹煞他因落寞和愠怒而生的另一种美艳。
郑思齐对我礼貌地一低头，浅笑道，“先走一步。保重。”
他从回廊的另一个方向快速离开，没和从玉照面。
美少年从廊下气鼓鼓地出来，冷冷地抓起我的手，一脸嘲讽，“刚才被他牵着感觉可好？我看你还温柔顺从，很享受嘛！”
本来倒有些委屈想拖着他撒娇，小鸟还没依到人，火气就蹿上来了。我悲愤交加，不过是和郑思齐说了几句话而已，至于么？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你们不是好朋友吗？小肚鸡肠的还是个男人么？”
他久久地瞪着我，气喘得十分带劲儿。突然一把钳住我的肩膀，狠狠地说：“就因为是好朋友！因为是好朋友……我见他拉着你的手才觉得无可奈何。若不是，他早死了！”声音一路转低，几近耳语，“不要让我失望，好么？我很自私的，因为太喜欢，就想要独占。你懂么？我真怕，真怕自己有一天会失控……”
“失控？我们还没怎地你就要失控？”我狠命将他推开，“控制不住把我也一起灭掉得了！我不是你的东西，抱歉不能如你所愿！”
他又把我拖回怀中，左手掐着我的脖子，眉头紧锁，目光凌厉，“一路上就听你夸他好。你是不是……是不是真……喜欢上他了？……嗯？”
一丝哀伤涌上心头，满嘴的腥苦，我怒极反笑道：“你这个小同志想象力倒是丰富。”
我不喜欢郑思齐。然而这个面容憔悴，红着眼睛的天使少年值得我喜欢么？
“你不用回答。不用答。我不想听，不想了……”他慢慢松开手，失魂落魄地摇头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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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我所说，思齐这个人非常聪明。从那天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没有他，有他的地方我也尽量避免出现。从玉也不笨，他认为那天恰好说中了我们的心事，所以才要故意回避。既然两人都不傻，那只好我来装傻了。
我把自己关在屋里，反复思考着回顾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情绪被从玉的一举一动牵引着，沉沉浮浮。我摸着越来越凉的鼻尖，暗自思忖：糟糕得很，糟糕得很呐……
和如风的布日苏台相比，他更像温暖的气流，随时提供包容呵护的一种存在。因为太有安全感，让人体会不到一丝波澜一点激情，体会不到那种飞蛾扑火般奋不顾身的宿命纠缠。……算不算是种遗憾？
呸！我照着自己的大腿狠狠掐了一把。闲疯了是不是？
百无聊赖之中摆出思齐相赠的泾县云母笺，研墨润笔，憋了半晌却写出了这个——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  
    告诉他们我的幸福  
    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  
    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  
    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  
    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  
    我也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写完不禁自哂。曾以为如此诗意之人，定热爱生活，积极向上，可他却卧了轨。果然是活得太过安逸……竟没想到世上还有那么多吃不饱饭的人苦苦挣扎为求果腹。不知道生的尽头是不是他所向往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指着宣纸告诫自己：这，就是太敏感，无事生非的下场！
以前不明白为什么老爹退休以后痴迷书法，现在才知道写字根本就是沉淀内心，净化灵魂，审判自我的过程，才发现原来心里压着那么多东西，每写一次便卸下一些。写完了，没心思了，就睡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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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睡中醒来，天色已暗，揉着眼睛爬起来，赶忙堵住喉咙里快要逸出的惊呼。
只见书桌旁影影绰绰的一个人，一半被月光笼罩，一半浸在黑影中，偏着头一脸认真，若有所思，俊美的剪影犹如迷途的天使坠落凡间。我回过神来，他已拿着云母笺走到身边。
“送给他的么？”
“送……送什么？”一脸茫然。
他云淡风清地笑着，“思齐乃风雅文士，怎么会喜欢你这种粗俗不堪的词句？要不要推荐几篇给你？”
由此我断定，从玉是彻底疯了。不管是身为女人还是男人，他发起飙来都恐怖无比。
“荐你个脑门子！”我推了他一把，“从玉你无不无聊？没事干点什么不好，别老来烦我！闪一边儿去！”
他一个趔趄，大叫道：“我烦你？是啊，我不烦你你都投怀送抱了罢？”
吼！冷静。冷静。
我气沉丹田，反复深呼吸数次。纵然头顶青烟，胸中怒火，但这个时候最需要冷静。如果跳起脚来翻脸，这厮一定会说：被我猜中了吧？恼羞成怒了吧？……
思前想后，对他，唯有报以惨淡一笑。
“默认了？”他红着眼一步上前，死死扣住我的脖子。“你是不是默认了？”
我不反抗，我热爱生活，我还想要这条小命。于是憋红了脸艰难地告诉他，“沉，沉默，或是反驳，你都有，理由。不是，么？”
他错愕地松手。我这才呲牙咧嘴，大口喘气，眼泪也没忍住掉了几颗。但纯粹因为恐惧，其实我怕得要死。
“我错怪你了么？”他擎起我的脸，小心翼翼地擦着那片湿痕。“告诉我，我错怪你了么……”
我点点头，手揉着被他掐红的脖子，不禁怀疑自己会不会最终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