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风止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3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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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年前,二十一岁的耶律璟继位为大辽国第六代天子。登基第二日,他便做出让天下臣民瞠目结舌的壮举——将皇城内两座行宫及大小十一座楼阁亭台全部拆毁。广征附近州郡名工匠一千人,三月之内在原址重新建造出契丹历史上最为华美壮观的皇家园林。
奇花异草本就珍贵,耐得寒冷的更加稀少。一年一季,繁华易逝,愈是艳丽,愈是脆弱。
庭院深深深几许,别有美榭锁韶华。黄梅瘦枝纵横的一汪碧潭上,临水架了座别致小屋。晶亮的琉璃瓦顶熠熠发光,经年柞针木泛着淡淡赭红,朴实清雅,再无须其他高贵繁冗的装潢。小筑名“寄月”。
当朝天子耶律璟不爱什么花草虫鱼,他最爱的是寄月小筑的主人,一个他今生见过最别致的女人,一个叫他思量揣摩了几十年仍留恋不已的女人。
“娘娘吃药罢!”
堂内悠风动纱帘,轻轻徐徐。年幼的侍婢双膝跪地,喏声央求着面前的女人。
女人中年,娴静优雅,临窗而立,一脸愠怒未消。
“皇—上—驾—到—!”屋外侍卫的通传一声叠着一声。
女人眼光一转,撇下端药的丫头,提着裙摆翩跹而去。
“述律,你来得正好,快别让她们给我吃什么药了。还嫌世人眼中的我不够面目可憎是不是?”
女人将当朝天子让进屋里,顺手斟了杯温吞吞的清茶,眼盯着他将茶汤一点点饮尽。
“灵,这药是我特地吩咐汉人神医配的方子,光几种名贵药草就差人寻了数月。我再没什么能给你的,就让我尽尽这点心意也不行么?”
耶律璟随意拣了张沁凉的藤椅坐下,挑起两根细长手指松松中衣领口,脸上浮出一丝疲惫,更多的则是无尽的柔情。
女人嘴角一牵,淡淡的笑容荡漾开来。俏鼻微皱,眼睛的弧度恰似廿八的下弦月,天上人间遥相望。正是他一辈子看不够的画面。
“述律。”
“嗯?”
“能进来说话么……”
怯怯轻柔的询问,入了他耳便是枕边美人温软如玉的呢喃。
为博佳人悦,再累亦值得。耶律璟的步子轻快得好似年轻了二十岁。
啪——
驻守在外的宫女侍卫皆缩着脖子,充耳不闻。
空气中尚回荡着清脆的余音,耶律璟的面颊早已浮出一片猩红指印。
什么枕边,什么呢喃……美人依旧,却是满脸怒色。
他舔舔嘴角,温柔一笑,“灵,你已经比我刚认识你的时候脾气好很多了。  起码这些年来从未当着下人的面打我……你身子不好,往后不要这么用力,好么?”
“叫我不用力?你什么时候把肖古杀了我就不用力了……”
她被他突然拉入怀中,声音绵软了几分。
“肖古已经死了。”耶律璟托起那凝脂白玉般的下颌,拇指尖蜻蜓点水般刮着她的唇。“倒不是因为她叫我剖人心肝给你做药……诶?那个,我想多少也起了作用罢?”
“啐,自打肖古来了,你送的药我碰都不碰一下,你说起没起作用?她要你取人心肝给我做药,一副虔诚模样似是为我好,实际上呢?惑人耳目,把我说成千古妖妇。她精明,难道我傻么?”
“肖古并不精明,精明的另有其人。所以我不但杀了肖古,也杀尽天下巫妖。我要她再没有人可以利用。”耶律璟脸色一沉,目光骤然闪过一抹阴鸷。
“罢了罢了,不谈这些。朝上听老匹夫们唠叨了一天,你可别再跟我唠叨。不然我就……”唇与唇薄纸间隔,他却戛然而止,叹息一声将娇人儿再次圈紧。
“陛下……”
耶律璟揪紧眉峰,不悦地抬起头,“灵,你知道,我不喜欢你这么叫我。”他轻咳一声,起身整了整衣服,负手来到窗边,“我耶律璟好歹一世君王,承诺如此言而无信么?
“述律……”
耶律璟正正头冠,掸掸朝服,“已经说了二十年,再多一次也无妨。”他举起三指,抬头望天,一脸正色,“列神在上,只要储灵一天不忘心中那人,我耶律璟便一天不碰储灵,亦不碰天下所有女人。指天为誓,直到我死。”
“不许你说死!”女人倏然抬头。那不复挺拔的身姿,那发根闪耀的银丝,那个她相守几十年的男人,也惹了她几十年的痴怨。
“我既身为大萨满,就要保护你,保护天下。储灵唯一的要求就是希望陛下好好活着……”
“储灵啊你该知道,你心里存着别人,如何保护我,保护这个国家?你的心早已远离王土,随他去了。”
女人轻叹一声,“或许储灵不能,然将来必有人会……”
耶律璟重重一拳击在墙上,久久哽在喉间的话冲口而出,“有没有神女再也与我无干,我这辈子心里有的尽是你!你比谁都明白,却陪我装了半辈子的糊涂。我还能留你几个二十年?你再忍忍,再忍忍,忍到我死你再去找他,行不行?我知道他还等着你,也在等我死。”他突然失声大笑起来。眼角溢出的一丝温热在笑声中挥洒殆尽,“累了累了……十几年守着这个国,太累。老匹夫们说得没错,我身边除了鲜血和美酒还剩什么?世人眼中的我这般凶残暴戾,我心里的苦天下哪个可知?
……灵啊,你得活着,好好活着,不然再没人明白我。我的时日怕是不多,我盼着那天……再世拒为帝王身,只羡鸳鸯不羡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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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历十九年春二月戊辰,贤入见,穆宗曰:“吾儿已成人,可付以政。”  
己巳,王酒醉,在狩猎营帐中为近侍小哥厨子一行六人行刺,毙。
贤率飞龙使女里、侍中萧思温、南院枢密使高勋率甲骑千人驰赴。黎明,至行在,哭之恸。群臣劝进,遂即皇帝位于柩前。百官上尊号曰天赞皇帝,大赦,改元保宁。
三月,帝入上京,以萧思温为北院枢密使。甲午,以北院枢密使萧思温兼北府宰相。己亥,南院枢密使高勋封秦王。
夏四月戊申朔,进封太平王罨撒葛为齐王,改封赵王喜隐为宋王,封隆先为平王,稍为吴王,道隐为蜀王,必摄为越王,敌烈为冀王,宛为卫王。
五月戊寅,立贵妃萧绰为后。
“应历”这年号从此化作一捧红泥,风起尘散。
当年朝乱,父王世宗遇刺时,耶律贤只有四岁,养于永兴宫中。在伴随王兄的十几年间,他深知天子的风光,也深谙帝王的恐惧。这种恐惧从攀上龙座那时起,已在他身上蔓延开来。
耶律贤端坐于鎏金九兽浮纹榻,戴通天冠,发缨玉簪,绛纱袍敝膝,白纱中单,白裙襦,革带坠双玉,络缝乌靴。殿下二十余重臣分列两侧,皆垂首侍立,冠帻缨,饰簪,绛纱衣,白裙襦。
“契丹自古便有大萨满保我疆土,佑我子民。前任神女业已离宫云游天下。传令下去,即日起为朕选拔民间能通灵识占卜的女子,作为新一世萨满。如有神助,朕将令天下苍生,太平安居,国富兵强。”
“陛下,”长髯文臣站出来恭敬地说,“微臣以为,依时势陛下当励精图治,鼓励农耕,削减税赋,安抚百姓。边疆战防上,是御是攻,还需斟酌。至于那巫妖之术……”
贤似是早知这答案,淡淡道:“可遇不可求的道理朕明白。朕有时间去等,天下等不得。朝中事务繁杂,众爱卿自是无须费心此事,只须让各地方官吏留意着便可。不劳民不伤财,有何不妥?”
“陛、陛下英明。”
“安隐说说边事罢。”
群臣中闪出一位武将模样的精壮汉子颔首正色道,“陛下,边疆一带局势尚好。只是那宋王赵匡胤觊觎我河东汉国已久,气势嚣张,多次起兵寻衅滋扰……”
“国内尚未平定,如何征讨疆外?朕如今便想先整饬内政,对外还当以御守为上。然一夕宋军出兵攻汉,我必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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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京的茶馆酒肆一夜之间迎来史上生意最兴旺的大潮。铺面不论大小,终日人头济济,喧闹非凡。无不是些昔日受暴君迫害的可怜人,三三两两,弹冠相庆,把酒言欢。
不过一向以清雅著称的上京四大名楼之一,碧水楼,此间却是平常光景。
“宋兄,潇湘阁的楚楚姑娘冠绝上京,色艺双馨,无人可比。能及宋兄所说那位美人否?”
二楼大堂内,临窗的上座,两位青年斯文地啜着茶汁,悠然谈风月。
“赵兄久居京城,眼界难于开阔那是自然。在下游历各处,自关外一路遍寻,别个佳人不敢说,这从玉姑娘可谓水中皎月天边星辰,美艳绝俗,举世无双。”
“宋兄尽吹牛,世间哪有此等女子?”
“仙女下凡,有何不可?”淡蓝绸衫的青年以指尖绕着温润的杯沿滑了一圈,抚过的仿佛是美人娇唇,“不瞒赵兄,台河知州李大人寿宴在下有幸临席,更有幸与从玉小姐同桌共饮,一睹仰玉班十位佳丽的表演,那真叫一个绝。啧啧,她不但生得明艳动人,亦是有才德得很。普天下哪位公子若能与之春宵一刻,共赴云雨,便是做那花下鬼也值喽……”
“啧啧……宋兄已是好艳福,在下羡慕不已,羡慕不已呐。”白衣青年面露神往之色。
就在二位公子的邻桌,一位素雅的妇人自怀中摸出块碧玉搁在茶碟中,起身离开。只壶中茶汤用了少半,而点心一动未动。
小儿肩上搭着块油腻腻的抹布,亦步亦趋跟下楼来,将碧玉往正厅的案台上一扣。
掌柜的专神埋首账目,被这一拍,惊得一激灵。随即肥厚的两指将碧玉小心捏起,冲着光亮处好一番鉴识,半晌探出脑袋低呼道:“了不得,了不得,上等御贡。哪桌客官的?”
小儿望着街口处消失的身影,讷讷地努努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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