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十五章 有匪君子   加入书签
章节字数:48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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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哥哥来时额娘已经入殓……”多铎看着我,眼里有些歉意,“雅儿,我又在为难你,说说罢了,也不是真的要看,额娘和父汗的模样我又怎会不记得……”
    难得他体贴,我顺着他的意思点点头。你还是别看的好,四大贝勒为什么要在你们来之前就阖棺定论,还不是怕被你俩瞧出端倪来,坏了他们大事。多尔衮多精明一人哪,上吊吊死的和弓弦勒死的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我早去看过棺木,下了销的,便是想看也是不成的。”见我神色恍然,他大约是会错了意,倒反过来劝我。
    “下销?可不是得等过了‘伴宿’才能下销的?”难道满人和汉人不一样,棺材一旦下销,就再也打不开,为了等尚未赶回的亲属瞻谒遗容,一般会先悬着棺盖。
    “四哥说了,额娘是自缢的,怕是让我们见了更难过便……”他一顿,垂下头去。
    他这样子我亦不忍看,别开脸问,“四哥他真这么说?”
    “怎么?我说的有错?”多铎还未说话,便有人回答了我。
    “四哥!”身边那人恭敬地喊了声,也带着几分惊讶,“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这会儿可不是该还忙着?”
    “那厢里有的是人,少了我也不是转不过来,倒是这儿……”皇太极微微叹气,一边打量四周,一边儿慢慢地踱过来,还是那双鹿皮靴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雅儿!”多铎轻撞我一下,我蓦然回神,终于把眼睛从鹿皮靴子尖往上挪,想起自己还没给请过安,赶忙道了个万福。
    我确定没给看错,他脸上的表情是温和的,漆黑的眸子瞧了瞧多铎,又往我这里转过来,“看来十四弟还真是没找错人,所谓‘一物降一物’没想能用到这儿……”他嘴角含了一抹淡笑,看得我背上怪寒的,不知这句话好笑在哪里。他什么时候过来的,又听到多少我们的对话,一无所知,反正主要原因肯定不是关心多铎来着。若只为探探动静,那也把我看得太笨,我是最没有可能告诉多铎,阿巴亥殉葬真相的那一个,不像他给我的感觉,不动声色却成竹在胸。
    “四哥!”抬头门口又进来一个人。
    呵,唱大戏赶场子?怎么主角,配角,一个不差,一个不少,就连时间也赶得正巧?
    “十四弟,”皇太极似乎并不意外看到多尔衮,而多尔衮也没甚奇怪看到皇太极。四目相对,眼神的交流,产生……我是很想说爱的火花啦,不过那里头确实噼里啪啦,只是除了爱的火花,简直什么火花都有。
    “十四哥,”多铎的语气颇为亲昵,人前倒也规矩,没直接喊“哥哥”。
    可多尔衮只皱了皱眉,大步过来就斥道,“怎么那么胡来?都几个时辰了还跪着?不瞧瞧这是什么地儿,回头看你不喊膝骨疼!”
    多铎扁扁嘴,一脸委屈地没答话,多尔衮已经对着我瞟了一眼,意思很明白,让你来劝人的,怎么反倒自己也跪在这儿。我冤,明明就一个场景,他尽和皇太极唱反调。
    “你这性子我说了没用,可你拖着雅格格一起是做什么?她一个姑娘家不比你身子骨硬朗,若是弄出病来看你怎么去和四嫂交待?”
    哎,这戏甭管唱的是哪一出,总之掰到我身上来就什么都对了。果然多铎作幡然醒悟状,自己先起了身,又来搀我,连说自己一时糊涂,作势地替我揉揉了膝盖。才消了他哥的气,回过头继续和皇太极斗智斗勇去了。
    晚上两人都留下来吃饭,中间还各自出去了趟,居然又都赶回来,我实在无语,这和斋饭没啥两样的饭,他们在努尔哈赤那头还没吃够,又趴到这儿来?都送去庙里当和尚算了。
    好容易等到晚些时候,终于把瘟神送走,算是松口气,可还不能把自己弄回去,这偌大一灵堂又剩我和多铎两个。跪是不用跪了,但也不成在这儿打地铺,还没听说守灵伴宿有睡觉的。八月的天气,死人旁边仍有一股阴气,夜色一合更觉屋里聚着有阴魂不散的东西在,我靠着多铎睁眼看门外那九尺黑红布幡摇来荡去,丝毫没有倦意。他只手摸索着我的头发,一会儿拆散辫子,握住一缕在掌心里细细看。
    “你想干什么?”我怀疑道。长到这个地步的头发,扯一下头皮都生疼,我不爽已经很久了。
    “额娘也有那么长那么软的头发,我小时候老爱拔她头上的簪子……”多铎说了差不多整晚阿巴亥的往事,最后终于在我怀里沉沉睡去,可是我却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早上是被多尔衮摇醒的,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只在我面前一晃而过,就吓得我立时清醒过来。多铎又不知什么时候放我一个在灵堂里走了人,合眼也不过一会儿的功夫。腰酸背痛腿抽筋,被人垫一晚的结果,匆忙间站起来先一个趔趄,被多尔衮伸手拉住了。
    “多谢十四贝勒”,我呵欠连天,站直了还觉得他在我眼前乱晃。
    “这话当说的人是我”,多尔衮一开口,声音嘶哑得不似人样,我记得昨儿在阿巴亥灵前哭得死去活来的人里好像没他的份,“今儿来,我瞧着他样子就知道已经没事了,多谢你昨晚陪他。”
    他倒是挺直接,“十四哥客气了,十五贝勒不是不明理的人,说通也就好了。”天大地大,现在睡觉最大,他如果还要继续,我就要睡着在他面前。
    “多铎……我就他这么一个弟弟,现下宫中忙乱,额娘……又不在了,这会儿有些事和他说不如和你说……”
    “哈~”我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多尔衮面色微僵,住了口愣是看我一阵子,终还是向身后的小六子招招手,“这些事过些日子再说不迟……你送格格回去好生歇着。”
    “齐尔雅真告退”,我任小六子扶着出门,不去理会背上两道炙热的目光。什么和多铎说不如和我说,一个是你亲弟弟,一个是你还没过门的弟媳妇,亲疏有别,他多半是想问阿巴亥的事吧,我会说,除非嫌天下大乱得还不够。
    倒头就睡了一天,直到晚上意犹未尽地被玉林拖起来吃饭。
    天色又已暗下来,我边往嘴里填菜边问,“白日里可有什么大事?”
    “四福晋来看了您一回,见您睡着坐一会便走了。”
    “嗯,姐姐说什么了没?”
    “没有,就见着您手上的伤问怎么给弄起的,奴婢说是摔的……”
    我看了看不很灵便的手,道,“有眼色,确实是不小心摔的,我那里有些宫制的缎料,色儿很鲜,左右用不了那么多,你看着喜欢的挑几匹去吧。”
    “格格……”
    “不喜欢就算啦。”
    “奴婢谢格格赏赐。”
    待玉林收拾好碗筷,我们便照例去饭后散步,遥看到绿荫掩映中宫宇高墙昏暗的立面,将人笼罩在缝隙之中,想着问,“十五贝勒住在宫里哪一处?”
    “这个奴婢知道,在大福晋旁的别院。”
    我打量她,“这会儿消息也灵通?”
    玉林讪讪低下头去小声道,“十四贝勒先头就让人嘱咐过奴婢。”
    “那就过去瞧瞧吧。”
    通报进去,小邓子一溜烟迎出来,堆着笑打个千儿,“什么好风把格格您吹这儿来?一会儿主子醒了定要欢喜上天了。格格,这边请!”
    “醒了?他睡着么?”我诧异道,难不成也睡了一天?
    “回格格的话,主子忙了一天晚上回来头痛得厉害,太医来请过脉,说是心焦劳累,悲恸过度,开了付安神调养的药,半个时辰前才睡过去。”
    我“唔”了声,不觉停下脚步,“你家贝勒爷既然睡着,我还是别进去的好,没的吵到他。”想来我已睡过一天,他不过才借着药睡了半个时辰,未免太可怜。
    转身要走,小邓子急的窜到我身前,档着路道,“格格千万得进去看看。要是主子醒来知道您来过又走了,奴才可少不得挨一顿板子。”
    “笨!”玉林曲指送他一记爆栗,撅嘴道,“你不说我家格格不说,谁来告诉你主子!”
    “哎哟!”小邓子躲闪着不敢还手,继续苦笑磨我,“格格,您不是不知道我家主子那脾性,您的事奴才哪敢瞒着!”
    话音刚落,玉林已接道,“真真没骨气。”
    “都给我收声!”我看不下去两人斗鸡似的你一言我一语,用眼神示意两位安静,“玉林,既然来了,咱们看一看再走吧。”
    屋里拢着盏灯放得很远,不知焚了什么安神的香,幽清至极,小邓子上前替我撩起帐子来。
    多铎显然睡得很熟,呼吸绵长而均匀。薄被只盖到胸口,敞着的领子里露出两条细细的锁骨,活色生香,也只有睡着的时候,他才那么安静,显出那毫无防备的一面来。看来是真的辛苦,生出黑眼圈来,凑近了看得到皮肤上点点粗糙。考虑改天是不是给他弄点黄瓜来敷敷,或者蜂蜜牛奶做做面膜,省得辜负了这么精致一张脸。
    掏出帕子替他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便翻过身去,我拣起滑下去的被子,给他拉到肩头,却碰着他的手指,他无意识地伸手虚握了一把,喃喃道,“好热……”明明却是他的手指冰凉。这八月的天气屋子里倒也确实是热了点,还是去摸他额头。
    “怎么那么烫?”我抬头问,才意识到小邓子和玉林一个都不在,想是当我们这里二人世界,不敢做灯泡,退到外头去发光发热了。
    再探一探,大概是上三十八度了,也不算是很高的温度,走到门外果然两个都候着,我指挥小邓子去端盆冷水来,只说他主子有些热度,拿冷毛巾搭一搭,不用叫太医来折腾了。正说着,跑进来个小厮道,“十二爷过来了。”
    话还没说全,后头那人已经推门进来,声如洪钟地斥了声,“你十二爷过来还通报?吃饱了没事做么!”
    “奴才给十二爷请安,爷,您可轻些,主子刚睡……”小邓子忙得劝了声,阿济格皱皱眉,往屋里张望一下又点点头,转眼看到我,愣愣直把我左瞧右看了好一阵,试探地问道,“齐尔雅真格格?”
    “是,给十二爷请安了。”才福过身,他已过来亲昵地拍拍我的肩,“呵,这小子倒是好眼光,挺有良心的,过来瞧多铎?”第一次近距离看他们三兄弟里的老大,与多铎有那么四五分像,只是身材怎么看都不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很是孔武有力。
    “正巧路过,便来看看,”我一心希望他那熊掌少拍几下,续道,“他刚睡下,十二贝勒若也是一般,想来我们都是不巧的了。”
    阿济格点点头,又露齿大大一笑,“怎么还叫十二贝勒的?以后要叫十二哥,嗯,里头那傻小子听了一定大大高兴。”
    “十二哥说笑了”,他和多尔衮是有心有灵犀着呢,我刚应下,就听得里头传来多铎模模糊糊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是十二哥过来了?”
    “可是醒着?”阿济格在外头问,转身拖起我就大步进去。
    “醒了,这么响动静能不醒?”多铎猫儿似的趴在被子里,揉着眼睛,惊讶地注视着我们这对奇怪的搭档,然后一打挺坐起来,“雅儿?”
    “嗯”,我一时没打定主意是不是要叫他十五贝勒,阿济格已经绕过去坐到床侧,两只大手捏着多铎的肩晃了晃,急道,“好受些了么?怎么气色那么差?”
    “哥,别这样,我好好的呢。”他脸颊上各有一抹红晕,倒是发烧的缘故,看着却像脸红,颇有点娇羞无限的感觉。想来好笑,怎么今天一看他想到的都是美女形容词。
    “我听多尔衮说你头痛就赶着来看看,真的不难受了?”
    多铎神色多少还有些疲惫,却冲着阿济格笑起来,“你当我几岁?又没什么病,不过是头晕,睡一睡就没事儿了。”停了停又问,“是不是额娘那里应付不过来?”
    阿济格倒是一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的模样,张惶地左顾右盼了一下才摇头,“怎么会?若是应付不得,我哪还有功夫上你这儿?”
    这小子骗人的功夫敢情只能用在三岁小儿身上,果然见多铎把脸一板,气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蒙我?你不说,我自个儿不会去看么?”说着一掀被子就跳下床来。
    “多铎,别胡闹!”阿济格扯住他,“真没事儿……”求助地把眼神瞟向我。
    眼看他们兄弟鸡飞狗跳,我只得走过去,帮手将多铎按回床上,“十二哥事忙先去吧,我替您看着他可好?”捉住烫手的山芋,先将这位有勇无谋的送走再说。
    阿济格这会儿是忙不迭要走,听到这话连连道好,“劳动格格费心。”
    “不妨事,我也是闲着的,”回头对着多铎,“不是才睡了一个时辰,接着睡吧。”
    “雅儿,”他哪里肯依,板起脸来推开我的手,“你别管我。”
    你以为我想管,今儿来这里我已经后悔,徒给自己惹事,冷冷道,“你不是才答应过不叫你哥操心,这会儿是出尔反尔?”
    他闷闷看着我,终于伸过手来轻挽我的手,“雅儿我说错话了。”
    “知道错了,就躺好,”我起身,绞了条毛巾把子搭到他额头上,“知不知道自己在发烧,少给我多事。”
    话才说完,他就火急火燎地窜起来,去一旁架上翻出盒子,“糟,我忘给十二哥了。”
    我实在很火,勉强按捺着道,“东西给我。”
    多铎乖乖把盒子替过来,我喊来玉林和小邓子吩咐,“如果我回来见着你们主子不在床上躺着,二十下板子。”
    耽搁了不少时候,一路追出好远也没看到阿济格,倒是自己跑得心浮气短的。这几日明显睡眠不足,肯定是亚健康了,动一动就这副衰样,索性停下来靠着墙大口喘气。
    “你,没事吧?”面前伸来的一只手微扶了下我肩。
    这种温和有礼的口气,只把那蒙古话咬得字圆腔正,说熟悉却是从未听过,说不熟悉却又明明有印象,想也未想先答,“我还好,”抬头对上他的脸,却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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