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夕夕成玦 第十二章 归启无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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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像是粉饰,安宁中带着躁动。
两个月可以做的事不多不少,粘着吴克善,花一些时间在骑射和防身上,我要去往的是清初的沈阳,终归不是清善之地,这些想来学着都是没有错的。然后央大玉儿教我最简单的蒙满两文,吃死没文化的苦这样的事,实在郁闷。而她,是莫名被亲点一同随行的人,其中的隐义不引起众人的猜测也难。
考虑过安身立命,余下的时候便和玉林一起出游。尾随着牧人,看肥厚的绵羊挤成一团,吵吵闹闹地小跑过水草丰密的土地,大只的牧羊犬站着将近我肩,却很友善,摸头并不成问题。有时回家的路上能看到草原的落日,落霞一泻千里,熏染天上地下,非复人间之景。
日子渐暖渐热,终到了着夏袍也嫌气闷的地步,我们收拾东西启程。
离开科尔沁的那一天,头上有一片极美的青空,与苍茫的草原在遥不可及处相连。几乎是整个达尔罕旗的人都来送行,阿玛和额娘拉着我们仨的手,千叮万嘱,恨不能把一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完,直到送我们上路的吴克善一遍遍催促才勉强作罢。
伤感不是没有的,也许这是我们这一生最后一回踏在这温和平静的土地,最后一回逗留在阿玛与额娘的怀中,最后一回感受这暖融融的人心。
由科尔沁东行,至沈阳尚有三四百里路程,以我们的行速,需走十余日。
路上,只听得车轱辘咿咿呀呀地转动声,时不时有颠簸之处,车里虽铺了厚厚的毛毡,也足够叫人好受,完全不能与现代交通工具相提并论。坐得久了,腰酸背痛是常事,可与随行侍卫,甲胄齐全的在马背上一颠就是一天相比,实在已是幸运得无话可说。
我是与大玉儿同乘,每日掀开帘子,总看到不同风景,闲闲叙话中,碧草连绵渐渐稀落,过了科尔沁左翼后旗,已是人烟寥寥,吴克善日夜戒备,上紧了弦般警惕,可直到关外城域慢慢呈现了轮廓,都平安无事,即没见着有别部的兵马亦不见流窜的马贼,他这才放下心来,疏疏碌碌地又行过两日。
是夜,离沈阳已近,我们三十余人宿在城外,八月的白日懊热烦闷,入夜倒凉爽下来,方睡下却听得帐外有马蹄嘀嗒作响,喝问声响起来,不一会儿却又轻了。
不多时,便有人来相请,我穿戴齐整,踩着干燥的沙地一路小跑到哲哲帐里,沿路见原已就地修整的侍卫个个严阵以待,不由得呆一呆。
我们分帐而憩,进去时大玉儿已在,看来事情不小,转眼感到气氛怪异,忙问,“姐姐,出什么事了?”
哲哲手上仍持着卷成一团的信笺,默了一会道,“大汗驾崩了。”
我轻“啊”一声,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她续道,“爷来的信,说是昨个儿晌午的事,在叆鸡堡。”
帐子里死沉沉再无人说话,大玉儿蹙紧了眉,面上显出些对前途未卜的不安,良久,还是吴克善先打破僵局,“姑姑,汗位……大汗可指了人?”
听到这句话,六只眼睛一起望向哲哲,她缓缓摇头,“没有。爷只说事出突然,让咱们小心行事。”
果然是没有,看来历史学家争论皇太极继位的问题确实是真,努尔哈赤死时并未有遗诏指定继承人。只是,这已是昨日的事,按理来说,如果发丧,这会儿虽在城外,也不至一点风声都不曾听闻,那么若是未发丧,是因了汗位未曾定下的缘故?
皇太极让人漏夜来送信为的是什么?
就在这时,大玉儿忽然问,“大哥,这几日路上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我想想,”吴克善略有不解,却仍依言凝神会儿道,“不曾有。妹妹莫非想到了什么?”
“我只是觉得事出突然……”她说了半句,住口缓缓看着我们几个,目光在我这里停了两三秒,才转头对吴克善镇定道,“哥哥,既然大汗宾天,那这入城的路必不太平,咱们明儿进城……要多留意四周的动静,莫给人算计了去。”
她如是说,与我所想倒是不谋而合。留意四周的动静,是暗示可能有人要算计我们。这么想来,唯一的解释只剩皇太极已在着手汗位,因而怕此时对手挟持我们来牵制他,让他功亏一篑。这个把自己设想为狙击目标的念头,她不说出来,我是绝对不会提的,更希望自己是胡思乱想。
不知道历史的人能凭一封密信,几句话就得出其中的玄机,亦考虑不能挑得太明,以防人心动荡……我真想看看大玉儿的大脑构造。
“玉儿说得有道理,进城前我让大家轻装简骑,尽量不惹人注目才是。”
“万万不可。”他这般会错意叫投鼠忌器,目光惊异的是哲哲和吴克善,暗暗点头的是大玉儿,话是说出了口,可这解释却非我所能。
替我解围的是点头的人,“大哥,你真是糊涂了。我们今夜已到城外,想必已有人去通报,一路上侍卫都甲胄在身,刀箭在手,如今忽然轻装入城,叫人如何作想?我看只叫大家打起精神来,小心防范,前头路上如何来后头也如何去就是了。”
“妹妹说得极是,倒是让你们看笑话。”
“嘿,谁敢笑你?我们这些个女人还不是都指望着你?”我拍拍他的肩,凑过去轻声咬耳朵,“好哥哥,妄自菲薄可不行哦。”
入城的路慢慢行,哲哲心里大约是极不安的,把我和大玉儿都留在了她的车上,却又不发一言,有些话儿是不能挑明说的,她是皇太极的福晋,许是已猜到什么或是看出端倪来,只是这样的大事,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他既连后顾之忧都算到,可见是大有破釜成舟,不达目的绝不罢手之势,换作我也绝不敢轻易提起,于是车里只剩我不时与大玉儿目光交流,三人像打哑迷。
城里除了人多之外,并无异状,大丧是显然没有发的,我们这一支打着四贝勒旗号的小队所到之处无一不得礼遇,倒也顺利。
倚着车壁有些睡意,梦里是必定会笑自己多心的,这么想着,骚动声忽然响起,我一把掀开帘子,却只见到四周的侍卫纷纷聚拢,长刀与羽箭对外,将我们这一辆马车围在中央。
心中怦怦一跳,还真来了。
“怎么?可是有人算计咱们?”哲哲急问,外头早已兵刀相接,“嗖嗖”地是长箭破空,这一动起手来,只挨着窗子瞧不见外头全况,大玉儿挑了另一边帘子凑合着看一眼,皱眉道,“见不真实,想来……说不准是有什么误会也不定。”
我知她是在安慰人而已,想一想,挪到车前,大着胆子拨开门帘儿一角,刚想往外探头,“噗”的一声,一支箭迎面而来,擦过我耳际,正钉在我面旁一两寸处的车檐上,箭翎犹自颤动不已!
“进去!”我被蓦然伸过来的大手往里推了一个趔趄,坐倒在车内。帘子落下来,立刻遮得严严实实,却是吴克善守着车门,“大家守紧了,绝不能让贼子靠近!”
“外头什么个情形?”哲哲问。
“姐姐放心,人不多,大家又都有防备,情形还不算糟。”我回道,其实外面乱成一锅粥似的,我只勉强看着个大概就被塞了回来,便只拣轻微的说。
“这是,”她沉吟,“他可有把握……”
我听的真切,已和大玉儿对望了眼,她只做不知道,“怕是已经发丧,城里一时混乱,咱们又打着姑夫的旗号,才来趁火打劫的。有大哥在,想必不会输给这帮乌合之众,姑姑宽心就是了。”
哲哲点一点头,回过神来,脸上微有不自在。
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那势头像是几乎要翻倒过去,免不了一阵惊慌失措,这时外头忽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来,有人用满语高呼数语。
大玉儿和哲哲面上都是一喜,“怎么?”这回轮到我这个满语盲来发问了。
“‘四贝勒有令,格杀勿论’,是救兵!”
“真的?”皇太极莫不是算到分毫不差,精准至此的地步。
果不多时,四周渐渐平息,从窗中已不复看得到明晃晃的刀子。又等片刻吴克善入了车来,肩头胸甲上都有大团血迹,却不是他的,手上还执着刀,神情倒轻松,对着我们安抚地笑笑,“外头已经没事了。大姑姑,满洲贝勒萨哈廉求见。”
“萨哈廉?”那是大贝勒代善的儿子,哲哲似是没有想到,对上我俩询问的眼神,只道,“咱们出去见一见吧。”早有人放好了踏脚的板凳,她率先下了车,我们也跟着出了车门。
外头很是狼藉,地上三三两两躺着数十具尸体,着的都是一色深蓝衣裳,随处可见鲜红一片,再看我们乘着的马车,厢壁上还插着四五支箭,围着车厢更是落了一地的箭。除了我们从蒙古带来的侍卫,另有二三十红袍士兵,负了伤正在包扎,余下都持了刀立在四周。
“侄儿萨哈廉给四婶娘请安,”车下佩刀的男子长身玉立,内套白袍,外罩红甲,说是带兵贝勒,却不失儒雅之态,“侄儿来得晚了,让四婶娘与两位格格受惊。”
“这是什么话儿,咱们这会儿平平安安,还不都亏你来得及时,”哲哲虚扶一步,略略打量左右,又问,“如今到底什么个情形?爷怎么让你来了?”
“大汗的梓宫方至汗王宫,如今四大贝勒正在议事,怕是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来。大福晋领着各家女眷都在哭灵,依侄儿看,不如四婶娘先带两位格格换了孝服过去,这时候最是耽误不得,莫要让人落了口实才是。”
“你确实想得周全,我才回来就听到这些事……心里乱得很,一时没个计较,适才还多亏这两个孩子机灵,就按你说的去吧。”
萨哈廉恭敬回道,“这些事儿本是四叔昨儿便吩咐了下来的。侄儿奉命行事,四婶娘客气了。”
就像约好了般,这边我们才入内城,治丧便开始了。
往汗王宫去沿路,再见兵士均以按规制戴孝,宫外拉起了白凉的幛幔,甫下了车,已有人捧着孝服侯在宫门之外,从飘摇的灵幡下走过,宫内那是人人俱素缟,来来往往分外井然有序。我微微打量这汗王宫的规模,没有意料中的大,建筑也嫌古朴粗犷,倒是遍栽古树,遮天蔽日,因四周不只无人说话,还遥遥有呜咽之声不时入耳,更显得冷寂异常。
努尔哈赤的过世已到国丧级别,人人都要举孝,我们自然也没得例外。跟着哲哲去了簪花,除掉身上色泽鲜艳的袍子,换好孝服,先要去哭灵。
地上又硬又冷,这种时候我倒是无比羡慕玉林的丫头身份,不用明明没有半滴眼泪,还得来这儿装模作样。哲哲倒是满脸的哀恸,双膝着了地就呜呜抽泣起来,引得数个本已跪得无知无觉的女人也应景地又抹起眼泪来。走了一路,到目的地先得来给与我非亲非故的人跪半宿,也只好自认倒霉,看看左右,也只有身边跪得直直的大玉儿,与我一样没什么泪水。
好容易熬到半夜,膝头早没了知觉,灵堂气氛素来诡异,如今只点几支长明灯,照着白凄凄一片,晦暗不明。我们这样身份的终于被释放,还要继续的皆是嫡亲,可怜哲哲还要在那儿继续艰苦奋斗,尽儿媳妇的本分。
被人搀到住处,玉林仍等在屋内,赶忙替我按摩,我躺在炕上任她摆弄,想一想问,“这儿是哪儿?”
“格格,好像是一处暖阁,不知临着哪位侧福晋的屋子,隔壁是玉格格住的。”
我点点头,瞅见桌上一支蜡烛燃得快见烛芯了,晃晃悠悠回光返照似的,便道,“你去找支蜡烛来换一换,这支晃得人眼花。”
结果玉林还没回来,我已迷迷糊糊的,索性躺倒先睡,半晌忽觉眼前一花,蓦然醒过来,坐起一看,满眼的黑,却是蜡烛燃到尽头,灭了。
那也好,黑就黑着吧,反正是睡觉时候,偏偏这时候“吱”的一声,门开了一条缝。这是?我感到背脊上冷浸浸的,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往床里缩了缩,闹鬼不成?努尔哈赤,我不过是刚才少流了几滴眼泪,您老犯不着那么锱铢必较,亲自来打招呼吧……
这么一想,也有些好笑。大着胆子摸出换衣裳时解下来的小刀来,握在手里,看有人影慢慢透出来,映在门上,并不是大人,沉声问,“谁?”
人影顿了顿,却没有回答我,是鬼的想法又打乱了我的镇定,屋里很静,摒弃凝声地能听到隐隐约约的抽泣声,心口怦怦直跳,门“哗”地被人整扇推开,“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