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拾起平安符，递到她手中，“雪姐姐，好久不见。”
    “虞姬…你怎么会在这儿？”雪姬难以置信的看着我。
    我暗暗叹了口气，“说来话长，有机会再和姐姐细说。”
    雪姬点了点头，款款来到少羽身畔，“项哥，我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你可有听我的话好好吃饭休息？”说着，伸出一只玉臂搭在少羽肩上。
    少羽有些不自在，“雪儿，辛苦你了，早些去休息吧。”
    雪姬神色一滞，我赶忙说道，“少羽，雪姐姐，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送你！”
    “不用了，雪姐姐刚回来，你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我拉起小治，匆匆离去。
    “唉，真是造化弄人。”小治感叹。
    “怎么这么说？”
    “本来看今天的情形，我觉得大哥还是很有希望的，可是偏偏杀出个雪姬，她回来的实在很是时候。”
    我不禁失笑，“你呀，管好你自己吧，时候不早了，早点休息，明天忆容还要来找你玩儿呢。难得她和你那么投缘，没事就念叨着小治叔叔。”
    “说明我有魅力，孩子的眼睛可是雪亮的，歌姐姐，你是不是也像忆容一样喜欢我呢？”
    “放心吧，我比她还要喜欢你！”我拉起他的手，“小治这样心田洁净人的世间稀少，我怎么会不知道珍惜！”
    “那就好，所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沮丧，还有我在你身边。”小治用力握了握我的手，我们相视一笑。
    “对了，夏大哥留下的医书可不可以给我看看，最近精神好了很多，看你在医馆诊病施针，我也很有兴趣。”
    “好呀，只不过别太辛苦。”小治如此聪慧，若能研习医术，一定会有很大的发展。
    安顿了小治，我一个人在深夜的街巷独行。风清凉，花轻香，星月淡淡，我化身一片流云，乘一缕夜风，轻飘飘的落在院中。
    “我明白治儿为什么说你是月亮上的仙女了。”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紧接着，强而有力的臂膀自身后紧紧圈住了我，耳边感觉到炽热的呼吸，“我仔细想过了，国仇家恨都已成过往，不管你是公主还是虞姬，我都不在意，只要你在我身边！如今天下已定，随我回彭城吧，那里是我和治儿的家，如果你愿意，也是你的！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居乐业，过平淡而幸福的生活，我会视你如珍宝！虞姬，答应我，答应我！”话犹在耳，人已不见，我心神恍惚，难道是一场梦？
    辗转反侧，枕边的玉笛透着清灵的光，握在手中，心中平和了许多，少羽，你的一片深情，我只能辜负了。
    第二天，一辆帘幕低垂的华丽马车停到了医馆门前。
    “雪姐姐，你怎么来了？”
    “我是专程来看妹妹的。那日仓皇相见，有很多话都没来得及说。”顿了顿又说道，“时隔三年，能再见到妹妹，我实在开心的紧。有一句在我心里很久了，不知道现在说算不算迟？”
    “姐姐请讲。”
    “对不起，还有，谢谢你。”雪姬握住我的手，“当日我一时糊涂，没想到你以德报怨，我才得以留在项哥身边。苍天有眼，让我们姐妹相聚，也给我一个补赎的机会。”
    “雪姐姐，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劫后重逢，让我们珍惜眼前时光吧。看到你和少羽很好，我也很开心，能和喜欢的人厮守是莫大的福气。”
    “妹妹你呢？你的意中之人呢？”
    “我没姐姐幸运，他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不过，只要我还呼吸心还跳，他就不会离开。”
    “能听到你如此说，他也不枉此生了。”雪姬安慰道，“此次重逢，妹妹风采犹胜于昔，还习得精湛医术，实在可喜可贺。”
    “姐姐谬赞了，小妹的医术全是承袭于他，我希望能完成他的心愿，帮助更多的人。”
    “妹妹真是有心人。姐姐今天来，有件事要和你商量。如今天下已定，项哥要率众返回故乡彭城，在那里安居乐业，我希望，你能和我们一起去！你一个女子孤身在外，实有诸多不便，不如和我们一起，也可以相互照应。”
    “回彭城？”看来昨夜的事是真的！
    “而且，你也知道，这么多年来，项哥对妹妹始终不能忘情，妹妹当日以德报怨，姐姐我怎会没有容人之量？如果…”
    “姐姐不要再说了，姐姐和少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只把少羽当成很好的朋友，别无其它。至于去不去彭城，容我考虑一下吧。”
    小治正在园中看书，忆容在他身边爬上爬下，捉蝴蝶逗蟋蟀，一刻也不闲着。
    “看你的样子，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让我猜猜，大哥即日就要返回彭城了，是不是邀你同去？”
    “恩，雪姐姐今天来找过我，希望我和他们一同回彭城，还说愿意接纳我。”
    “那岂不是皆大欢喜？”小治坏坏的一笑。
    “我无意介入他们的关系，所以还是留下比较自在。可你的病还没有好，随时需要我渡血给你…”
    “那我就陪你留下好了。”小治淡然一笑。
    “真的吗？”
    “我本来就喜欢无拘无束，家里规矩太多，况且我也舍不得你和忆容。”
    “可是，我们都留下，少羽会同意吗？”
    “依老夫看，同留不如同往。”
    “范先生？”我和小治同时愕然。
    “老夫冒昧前来，没惊扰二位吧。”范先生年事已高，白发如银，却依旧不辞辛苦，很得大家尊崇。
    “怎么会，先生快请坐。”
    “多谢，刚才老夫无心听到了公子和虞姑娘说话，以为不妥。”
    “愿闻其详。”
    “主公带领诸侯联军破秦，胜利后按照战功大小分封了十八个诸侯王，如今大局已定，诸侯们也各自回去管辖各自的封地。可是分封一事，很难做到大家都满意，有些人难免心怀怨忿，我担心还会有纠纷余乱。如今，众人皆知公子和虞姑娘是主公最重视的人，所以，”
    “先生是担心会有人会利用我们对少羽挟私报复？”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你和公子留在咸阳，势必会成为那些人的目标，不可不防啊！”
    “那么先生的意思是要我们随行了？”
    “对，老夫也知道两位不喜约束，只要你们随主公呆上一年半载，待一切稳定下来，两位再行离开，何况公子身体还没有痊愈，趁这段时间好好休养，虞姑娘也可以去彭城走走看看，未尝不是两全之策。望二位仔细斟酌。”
    送走了范先生，我和小治商议，觉得先生并不是危言耸听，便着手打点。灵儿她们知道我愿意同行，都开心不已。安排好了医馆的大小事务，又悄悄去地宫辞别了“云栖”，我踏上彭城之旅。
    一行人浩浩荡荡，却都是满面春风，衣锦还乡，是无数冲锋陷阵的兵士们梦寐的时刻。少羽骑在乌骓上，气宇轩昂，雪姬从马上车上伸出头，与他轻言耳语，忽的展颜一笑，如百花齐放，惊艳明媚。
    我和小治各乘一骑，蓝天白云下，怡然自得，绿野茫茫路迢迢，马蹄溅得落花香。“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是无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我闲闲吟道。
    少羽打马过来，和我们并辔而行，“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你也是啊，现在可不是锦衣夜行，而是荣归故里。”
    少羽大笑，“让我高兴的还有一个原因，你可知道？”
    “说来听听。”
    “虞姬，你应该知道我的心思，得你同往，比满载胜利满载珠宝更令我振奋百倍，还有小治，身体好转，很快就能和我纵马狂奔了！”他靠近我，捉狭的笑笑，“不过令我始料未及的，说动你的竟然是亚父！他的大恩，我真是无以为报！”说罢仰天长笑。
    也许是感染了他的喜悦，也许是这好风好景，我们三人兴致高昂，说说笑笑，引来无数艳羡目光。雪姬似也朝这边望来，眉间隐含了一段心事。
    转眼已是春暮，彭城虽不如咸阳恢宏大气，却也热闹繁华，不失为江北重镇。在少羽和雪姬的坚持下，我留在了宫中，少羽为我和小治辟了一个别院，千竿翠竹掩映，环境清幽，清泉从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后院更有梧桐芭蕉，可听雨声。我每日里和小治讨论医理，教忆容读书识字，倒也乐得自在。少羽无论多忙，每日必来看望，对我们的生活琐事亦关心备至，我知道，他在等，等我心上的雪化。
    雪姐姐常找我陪她说话，言语中却不时流露出试探之意。没有任何一个女人愿意将爱人与人分享，可我与她的情分又非比寻常，我理解她的矛盾，却无法安慰她，只好尽量回避少羽的热情，只待局势稳定，及早脱身。
    水暖成纹，云晴生影，湖心亭上，垂泻的薄纱朦胧飘拂，亭中的紫衣丽人星眸半阖，纤手弄弦，若现若隐之间流转出清丽氤润的意蕴，还有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伤春情绪。一阵风拂过，落英纷纷，飘坠到湖上，弱质堪怜。我不禁逐着琴音，且吟且舞：
    “一片花飞减却春，
    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
    莫厌伤多酒入唇…”
    足踏清波，如风中流云，似水上落花，盈盈然，皎皎然，恻恻轻怨中自有一种旖旎风华。
    一曲终了，我和雪姬相视而笑，仿佛回到了相思楼的明月夜。
    “我今日可是饱了眼福耳福，你们一个弹琴一个歌舞，远远看去，好像一幅绮丽画卷！殊不知怎样的丹青妙笔，才能描摹出你们的风姿！我项羽真是何其有幸，得美人相伴！”少羽不知何时来到身畔，一脸陶醉。
    “既是如此，你可懂珍惜？”我反问道。
    “你的口气怎么像在兴师问罪，我项羽虽不敢自称知花解语人，却也怜香惜玉。”
    “我看未见得”，我故作严肃。机会难再，我就帮雪姐姐了了这段心事吧。
    “哦，你倒是说说看。”
    “这些年来，雪姐姐跟随你四处征战，一个娇弱女儿家，却没有半句怨言。如今你功成名就，如何报答佳人的芳心厚意呢？”
    “我知道雪儿为我付出了很多，我项羽岂是薄情寡义之人，只要雪儿喜欢的，哪怕是天上星水中月，我都会设法满足她，绝不让她受一丝委屈！”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雪姐姐最喜欢的，不言而喻。你若听的懂她的琴语，就该明白，人生弹指芳菲暮，美人如花，任她如何繁丽如何婀娜，若无人欣赏，终是一场虚空。你若懂得怜惜，就不要让她痴等。”
    “妹妹莫要说了，项哥是盖世英雄，只要能陪在他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雪姬被我说中了心事，声音颤抖，脉脉的望着少羽，眉目间不胜幽怨。
    “你难道打算让雪姐姐这样一直无名无分的跟着你吗？”我咄咄逼人。
    少羽一时语塞，看看雪姬，后者秀目中流出两行清泪，更加惹人爱怜。
    “雪儿，我…”
    “你若真的有惜花之意，就明媒正娶，让雪夫人成为堂堂正正的项夫人！”
    少羽明白了我的用意，冷冷的望着我，“这就是你想要的？”
    “没错，雪姐姐和我情同姐妹，我要她幸福。”我笃定的说。
    “好吧，我成全你，”说罢，他再也不看我一眼，温柔的搂住雪姬，“雪儿，这些年苦了你了，我一定会好好补偿的”，两人相拥而去。
    很快，少羽大婚的消息传遍全城，宫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你真的不后悔吗？”小治问我。我摇了摇头，既然无法接受他的情意，倒不如成人之美。雪姐姐深情一往，如今修得正果，也是一桩好事。
    “希望你是对的。”小治话中有话，我却不想再深究。
    少羽亦不再出现。
    大婚那天，我带着忆容去帮雪姐姐理妆。雪姬端坐在镜前，眸凝春水，面晕浅春，凤冠华耀，身披锦绣霞彩，美艳不可方物。
    “雪姐姐，恭喜你！”我由衷的说道。
    “事到如今，真不知该如何感谢妹妹”，雪姬握着我的手，“你的心思姐姐明白，我会努力守住这份幸福！”
    我点点头，轻笑道：“姐姐莫要担心，如此神仙美眷，哪个男人看了不心驰神摇，唯恐爱之不及！”
    “妹妹又说笑！”一抹娇红漾在雪姬双颊，更添了几分妩媚韵致。
    “雪姨，你好美！”身边的忆容摸着雪姬的衣裙，“新娘子都这么好看吗？”
    “新娘子当然好看了，不过你的雪姨格外美！”我笑着答道。
    “那我将来也要当新娘子，像雪姨一样好看！”小女孩振振有词，我被她的理想吓了一跳。
    “忆容可是有了喜欢的人？”雪姬柔声问道。
    “恩，”这丫头居然点了点头，“我将来一定会嫁给他的！”
    我和雪姬相对愕然。却不知，许多年后，这孩子的愿望竟成了真。
    吉时已到，外面的喜炮震天响，雪姬的头上覆了喜帕，如一朵红云，在丫鬟的搀扶下，婷婷袅袅的向外行去。少羽早已侯在门外，一身喜服下神情淡淡，重瞳黑如墨玉，深不见底。
    我的心没来由的一跳。
    花雨漫天撒下，迷乱芬芳，有种不真实的美。
    拜天地，应是婚礼中最神圣的时刻。两个人感谢天地，感谢生命，然后在众人的见证下，许下白头相伴的盟誓，那么虔诚，那么郑重。泪水模糊了眼眶，曾几何时，我也暗自期许着属于我的时刻，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再起身时，我已是他的妻，生生世世携手并肩，不离不弃，不渝不悔。
    心事被揪起，生生的痛。
    蓦地，少羽的目光向我射来，诸般情绪交错，只一瞬，又远远的飘开。
    新人入了洞房，只一会儿，新郎便出来招待宾客宴饮。少羽大婚，众将自然要热闹一番，起哄灌酒，花样繁多。少羽竟出奇的好心性，来者不拒，一杯复一杯，面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
    我不惯这热闹，悄悄离席，留下小治陪着兴致勃勃的忆容。
    忽然想飞，飞出这喧嚣的世界，我迎着夜空，投身于夜的怀抱。当风息渐渐变浓，我已经遥遥飘浮在空中了，俯瞰人间灯火，如同隔世。抱雪和欺霜振翅翩翩，不离我左右，我们追逐嬉戏，向更深的天幕探去。繁星闪烁，触手之间又似遥不可及，一如我的爱情，不知不觉间，眼角泪痕斑斓。
    夜已深，我轻轻落在屋宇上，四周垂挂的红色灯笼透出温暖的光，不远处的洞房里龙凤花烛高照，依稀可见人影。
    “深夜不寐，难道是舍不得我？”少羽忽然出现在面前，身形挺拔，带着孤傲的倔强。
    “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春宵一刻值千金”，我迷迷糊糊的说道。
    “那你呢？为什么站在这里，为谁风露立中宵？”少羽反问道。
    我一时无语。
    少羽捧起我的脸颊，重瞳深深幽幽，我无措的望着他。他叹了口气，俯下头重重吻住了我的唇。我忽然间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抗拒，只感到一股强大的热力包围了全身。他的吻强烈而炙热，烧烫了我的面颊，烧热了我的心胸…
    一缕极细的琴声散开在夜色中，似哀似愿，如泣如诉，我猛的推开少羽，仓皇逃离。
    “你真的不后悔吗？”小治的话回响在耳边，这孩子有着洞悉人心的灵慧。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