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一章 劫后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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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鸣声将我唤醒。抱雪和欺霜围在石人身畔,拍打着翅膀,啼声哀怨悲凄,动人心腑。我抬起头,石人卓然而立,丰姿俊彦,温雅如故。
我们相对凝望,他眼中千回百转的疼惜让我痴迷,令我魂销,触手处的一片冰凉却锥心刺骨,痛的我无法呼吸。我守着石人,时而喃喃自语,时而泣泪涟涟,亦呆亦傻,不眠不休,过了三日。
抱雪和欺霜看护着我,给我衔来水和食物,我却置之不理。当云栖在我面前一寸寸成石,我的心也一寸寸成灰,只求速死。可是,体内却勃发着一股生机,即使三日未食,也并无不适,四肢百骸倒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知道,那是长生不老药在起作用。
看来,求死并不容易。可是,若生无可恋,活着又有何益?云栖,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擅自决定了我们的结局,你以为,没有了你,我真的能再次展颜,重新活过?你总是说我任性,可以,你又何尝不是呢?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上穷碧落,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我重新回到了药庐,希望能找到化石散的炼制方法,就这样,每日废寝忘食的在医学典籍中翻寻,转眼过了一个月。能查阅的都已经看的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一些云栖的研究笔记,我有些颓然,又不愿放弃,咬咬呀,翻开了第一卷。映入眼帘的字迹秀逸却稚拙,记录中跳动着一颗好奇而渴望的求知之心。我仿佛看到了明山秀水间,一个清瘦男孩在草木间流连的身影。从治愈小动物到为人诊病,云栖的医术突飞猛进,当他通过自己的努力解决了疑难病症时,字里行间的喜悦溢于言表。一卷卷的看下去,我渐渐体会到了他的医者仁心,还有他所向往的生活,若不是命运把他推进了深宫内苑,他一定还在四处行医游历,所到之处,妙手回春,天宽地迥,自在逍遥。
泪水簌簌而落,云栖,我多么想随你游走在布衣人世,樵人山歌,松间明月,风清月朗花满檐,粗茶淡饭笑颜开。欺霜安慰的磨蹭着我,乌黑的眼珠亦湿漉漉的。我紧紧的抱着它,眷恋它的温度。触手处,发现欺霜的脚腕上竟缚了一个小小的竹筒,取下打开,里面是一方白绢:
“歌,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成为一尊石像了。我想,誓与我共生死的你一定已翻阅了所有的医学典籍,寻找化石散的制法。我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因为我想要你活下去。
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在梨花中轻歌曼舞,翩若惊鸿,秀色出世,我几乎以为是花中仙子现身游玩。待你花下在酣睡,清甜如一枝梨花,我轻轻的走近,却不敢有丝毫的惊动。我默默的守护着你,从那一刻开始,这心思从未改变。
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你的冰雪无邪,天真无猜,时刻感染着我,对你的爱无法抑制的盈溢在心头,若能和你相知相伴,悠悠岁月,巷陌花间,都是叙不尽的幸福写意。
可你注定不凡,你是上苍赐予人间的礼物,你的歌声能够挽住明媚,照亮人心。我相信它能带给更多人幸福。而我能做的,就是让你好好的活下去,“救治”更多的人心。那么身为爱人,我无悔,身为医者,我亦无愧。
原谅我瞒了你那么久,原谅我擅自选择了离去。但是,我的爱一如我的身躯,恒久而坚定,守护你的心愿依旧延绵,地老天荒,永生永世。
你能感受的到,对不对?
所以,答应我,你会勇敢。
云栖”
云栖,知我如你,早就料到我会执拗的殉情,所以留书叮咛,我的泪光中透出一丝温暖,我知道你就在身边,从未稍离,我甚至嗅得到你宽衣锦袖中弥漫的药香。
我开始认真的研读那些医书,一卷卷一行行一字字,青竹墨香,有云栖的余温,他悉心的教授,原来是颇有深意的,不懂的地方还可以参阅他的笔记。我用这种方式无限的接近他,感知他,成为他生命的延续。
地宫中岁月悠长,静寂无边,偶有鸟语呢哝,却也少了很多精神。夜晚,我依旧来到银湖畔,遥看星河璀璨,有妩媚的壮阔,华美的哀伤。星光与湖光相映处,伫立着一对玉人,男子玉树临风,女子娟娟静美,虽然只是默然站在那里,却流转着长相绵顾的情意,纵无语,也依依。他和“她”,都不再孤单。
午夜梦回,枕畔依旧湿了大片。月光断肠,梨花缤纷如雨,笛声杳杳,我遍寻云栖,却见石人立于花下,眉间伤心弥漫。一时心田苍白,清冷如雪。睁开眼,手中犹自握着那只玉笛,不胜悲凉。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三年弹指而过。
这日,我正在给两只鸟儿喂食,忽然身躯一颤。地宫之上,似乎有着什么不寻常的发生,连带着深入地下的宫殿,都有了隐隐的震动。出了什么事,莫非有人在侵袭皇陵?震动之感越来越明显,闭上眼,我仿佛听到金属的撞击和人们的呐喊声。
夜幕降临,上面似乎平静了许多,我看着沙漏上的时间,待到夜已渐深,便返回到初入地宫的那间石室,面壁而歌,直到听见“呀”的一声,一道迂回婉转的石阶出现在了地宫中央的岩壁上。携双鸟拾阶而上,我渐渐感到了扑面的凉风,重回“人间”,恍如隔世。
借着清亮的月光,我发现地宫之上的建筑已经完全被破坏了,昔日的画栋雕梁,一日之间就成了断壁残垣,精心的陈列被洗劫一空,只有高高的封土堆依然如故,上面杂草横生,显然很久没有人管了。周遭尽是开凿和挖掘的痕迹,显然是在寻找地宫却不得入口。
到底发生了什么?民间的暴乱,还是…思索间,忽然听到抱雪的急鸣,远处隐隐闪动着红光,是火光!那不是阿房宫的方向吗?我轻身而起,随两只鸟儿向火光盛处飞去。
熊熊的大火冲天,烈焰夹着浓烟,窜起几十丈高,如同恶鬼呜咽,噼啪作响。连绵宫殿化为一片火海。我想也没想,朝凝碧园飞去。也许是这里比较幽僻,火势还未及蔓延,修竹迎风,曲廊迂回,仍是旧时光景,抱雪和欺霜一阵欢鸣,四下盘旋。推开门走了进去,屋内满是尘土的味道,显然荒废已久。我点燃了桌上的蜡烛打量四周,一屏一榻一几一炉,这里,曾有母亲最温柔的存在。
“啊!”一声惊呼,虽然极小,却在这寂静处听得分明。我借着烛火看过去,屋内的一角,竟然蜷缩着一个人!他的头发散乱,看不清相貌,周身瑟瑟发抖。
“你是谁?怎么会在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火…火…不要杀我…”他嗫嚅着,瑟缩着,声音含糊不清。
我擎着蜡烛缓缓走近,“不要过来…”他有些慌乱,眼睛自披散的发中向我望。
“啊,你…你到底是人是鬼,是人还是鬼!”许是看清了我的容颜,他目露惊恐,尖声叫道。
可能是太久不见天日,我的肌肤格外白皙,加上自云栖去后,所穿衣裙皆为素白,这样的暗夜烛火中,难怪他会害怕。
“不用怕,我是人,不是鬼。”我轻声安慰道。
“不,你骗人,你明明喝下了我的毒药,万毒钻心,怎么还能活着!你是鬼,来向我索命的鬼!”他激动着,声音越发尖锐。
我的呼吸骤然停顿。细看眼前之人,蓬头垢面,狼狈不堪,身上的衣饰却华美异常,情态语气,亦说不出的熟悉,难道,他是胡亥?!
往事翻江倒海。
“胡亥,你怎么会躲在这儿,宫殿为什么会起火,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我厉声责问。
“我…我…”他仓皇的四下张望。
“快说,不然我让抱雪啄瞎你的眼睛!”
我的威吓显然起了作用,“项羽的大军打过来了,占领了咸阳,每到一处,便放火烧宫,咸阳宫,我的百里行宫,还有这阿房宫,都难逃他的魔掌,我被他逼得东躲西藏,像只仓皇的老鼠,只好躲在这里…”
看来,天下真的生变了。
“其他人呢,你的亲信宠臣呢?怎么就你一个?”
“他们…都被项羽和那班暴民杀了…”
“想当初,你为了皇位不惜残害兄弟姐妹,害我们成为冥府的游魂,而今,没想到短短三年,你就落得如此下场,像你这样禽兽不如的废物,有何颜面留于世上!不错,我是鬼,来找你索命的厉鬼!”我扳起脸,决心要给他些苦头吃吃。
“是我错了,是我错了,求你饶了我吧,我不该听信赵高,害了你们,也害了自己。若能过了此劫,我一定请高人做法,超度你们的亡灵。”胡亥跪在那里,连连磕头,颤抖的像秋风中的落叶。
“这样吧,你若磕满一千下,我便饶你不死。”
“咕咚,咕咚”胡亥磕头如捣蒜,额间一片青紫,嘴里犹自喃喃计着数。
突地打了个寒颤,黑暗中,好像有一双眼睛盯在我的身后,如芒刺在背。“叮!”一阵清脆的金属交鸣声响在身际,紧接着,一枝袖箭从我身边斜斜掠过,钉入胡亥身边的墙壁,箭尾犹自颤抖。本已浑噩的胡亥受此惊吓,竟昏厥过去。脚边掉落一枚青铜币,想是有人用它及时拦阻了袖箭,没有伤及我身。
“冷星,你又在暗箭伤人!”一个宏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冷星,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我不由伫立当地,凝神细听。
“项羽,你竟然能追到这里,我还以为你在和手下开庆功宴呢。”冷星的声音一如他的名字,带着恻恻阴寒。
“你以为杀了一个假胡亥,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回家做大梦了吗?我之所以堂而皇之的杀掉他,就是为了让你疏于防备,引我找到真人,你果然上当了。”
“哼,你也甚是托大,居然孤身前来,万一命丧我的箭下,辛苦打下的江山可还有福消受!”
“你心思机敏,若是多几个人来,定会给你察觉,反倒弄巧成拙。况且你我相较多年,你从未在我手下讨过便宜,如今你已是败军之将,我却风头正健,我们武功虽在伯仲,气势上你却先逊一筹,我又有何惧?”声音中透着万丈豪情,令人忍不住想一睹其风貌。偏巧烛火燃尽,眼前立时一暗。
“看来,今日就是你我了断之期了!”
“冷星,我念你是一身武功,若能弃暗投明,我可以放你一条生路。看看你的主子,得意时骄奢淫逸,失意时如丧家之犬,如何值得你舍命相护?良禽择木而栖,你怎么如此执迷不悟?”
“胡亥虽然不才,但他母亲曾经救过冷星性命,恩同再造,从那时起,我就发誓要誓死效忠夫人。三年前,一条“亡秦必楚”的卜卦,我奉夫人之命前去刺杀你,数度交手却未能伤你分毫,如今你霸业已成,杀你更加困难百倍。但我既然许了诺,自当尽力完成,纵使拼了性命。这样到了黄泉,也不会愧对夫人!”他提到尹姬时,流露出极深的情感,耿耿忠心一片。
冷星,原来他就是尹姬身边的冷面杀手,云栖曾提过尹姬派他去执行一个秘密任务,原来就是刺杀这个叫项羽的人。云栖,想到云栖,心中一恸。
“姑娘,我们生死相博,刀剑无眼,还请姑娘留在屋中。”项羽对我说道,借着月光,只见他身形伟岸,英挺如松柏。
“刚才多蒙公子相救,公子小心。”这项羽气度磊落,行事光明,我不由站在了他一边。
话音刚落,寒光一闪,宝剑出鞘,项羽已与冷星斗在一起。沉积的落叶被剑气所激,凌乱如舞,杀气凛凛砭人肌肤,我几乎不能直视。两人斗到酣处,如流星疾矢,飘忽不定,抱雪欺霜也被吸引,落在房檐上观战。
天空越来越亮,火势已然逼近。
一声暴喝,两条人影骤然分开。
可是受伤了,我好奇的向项羽走近了几步。
冷星忽然闪进屋中,再出来时,手中像拎小鸡一样提着一人,原来他怕胡亥留在屋中,一旦火势蔓延便来不及相救。
项羽抬头看着我的鸟儿,忽然“咦”了一声,“这双鸟儿可是姑娘的?”
“对,它们是我的心头爱物。”
“我有个故人,身边也带着这样一只鸟儿,”项羽似是心有所思。
一股热风扑面而来,大火窜上了房檐,凝碧园登时明亮起来。
火光骤起那一瞬间,我和项羽四目相对,丰盛的容光尽皆落在彼此眼中。
“虞姬,你是虞姬!”
“少羽,是你!”我有些不敢相信。欺霜似也认出了少羽,拍着翅膀来到他身边。少羽孩子气的笨拙的摸了摸它,又转头看着我,重瞳里闪耀着清亮的欢喜。
“虞姬,你能说话啦,声音还这般的好听!”
“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再慢慢讲个你听。”
抱雪突然厉鸣示警,一道寒光直袭少羽的背心。“小心!”我本能的推开少羽,“噗”的一声,箭刺入左肩。
“虞姬,虞姬!”少羽又惊又怒。
“我…不要紧的,”我强忍着剧痛,目光却飘向冷星。少羽会意,手中长剑精光暴涨,势如长虹,向冷星卷去。
抱雪振翅,疾袭倚在湖石边心神未定的胡亥,它本就讨厌胡亥,此刻更不留情,只听胡亥惨叫连连,徒劳的挥舞着胳膊,顷刻便鲜血淋漓。
冷星**乏术,心乱处剑势一滞,少羽乘势追击,招招森冷凌力,冷星左支右拙,渐感吃力。蓦地,少羽一声长啸,手中异芒夺目,剑光下一蓬血雨漫天飞起,冷星长剑脱手,重伤倒地。
少羽看也没看,俯下身问我,“可有中毒的迹象?”
我摇了摇头,“我曾服食过灵药,百毒不侵。”少羽放心的点了点头。
火势越来越猛,浓烟热浪翻滚,少羽一声呼哨,外面进来几个劲装武士。
“这里就交给你们了,这两个人,就不必带走了!”
“属下遵命!”
少羽俯身抱起我,大踏步的转身离开,门外,一匹骏马早已侯在那里,周身乌黑发亮,四蹄却白如霜雪,见到少羽,昂首吐气,长鬃扬风,好不威风。
“好漂亮的马儿!”
“这是我的心头爱物,我叫它‘踏雪乌骓’!怎么样,不逊于你的鸟儿吧!”少羽得意的笑道。抱雪欺霜亦好奇的打量着乌骓。
我不禁莞尔,却牵动伤口一痛,眉心微蹙。
“很疼吧,我们这就去寻医。”重瞳中漾出荡荡温柔,无尽怜惜。
乌骓奋蹄疾奔,我在少羽强有力的臂弯中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