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景不妙。
    每个在归寂号上的人都注意到了海上的异常。
    风浪比起他们前一次来的时候要小得多。
    这反而让他们提心吊胆起来。
    迷鬼海域并非自然形成，而是因为海眼和司幽的双重作用而出现的破碎区域。多年以来，一个微妙的平衡维持着这一切。
    现在，平衡明显被什么打破了。
    没有比出现在一个极端不稳定的非平衡区域更危险的事了。
    九婴和悬坛宗衣都知道，在这种不稳定的情况下运用术法等于找死。
    风暴和浪潮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让他们不安的寂静。
    接近于黑色的归寂号孤零零地行驶在白色的薄雾里，简直就像是独自前往寂海船墓的空船一样。
    海面上，雾气遮住了令人恐惧的海水，连归寂号驶过后激起的波纹也看不到。
    船，太平稳。
    平稳到让上面的人们以为自己正滑行在一块光滑的冰上。
    思琦站在甲板上，向四周张望着。让看到他的悬坛宗衣回想起在老归寂号上时，第一次见到海洋的他在暴怒的海水面前曾那么努力地探出身体想要接触它们。
    短暂的时光内，竟会发生这么多足以影响他今后漫长日子的事。
    悬坛宗衣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到了剑柄上。
    这把尚佑，取代了它过去那叫不出名字的佩剑。
    而内心因为华岁的离去被撕开的空间，则由那名叫慕容千华的女子代替了。
    不，不仅是单纯的代替。
    悬坛宗衣扪心自问，他对千华的喜爱超过了对华岁的爱慕。
    比起华岁，千华在他眼中是活生生，而且更加鲜明。
    或许是接触多的缘故？
    悬坛宗衣不想在这些上思考太多。
    情感无法比较。尤其是牵涉到再也回不来的人的时候。
    “好像……有很奇怪的声音……”在底舱里的年锦绣的耳朵突然竖了起来，露出它毛茸茸的本来面目，仔细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他噌地从底舱蹿了出去。
    在两舷上来回巡视的九婴发现思琦的脸色不太好。
    “你没事吧？”该不是晕船了吧，那就糟糕了。
    “没事。”思琦这么说，可是他苍白的脸色和冷汗可不这么表明。
    “要是不舒服就去休息休息，别硬撑。”
    九婴没有说出来的是，请不要成为他们的拖累。
    思琦的年龄或许不大，但是作为一国的君主，他的阅历是普通人所没有的。
    “我真的没事。”他向九婴摆出了笑容，“我在等一件事……”
    九婴疑惑地挑动眉头。
    年锦绣的大嗓门在思琦之前大叫了出来。
    “九婴！九婴！”
    他就不能等她问的有了答案再来打搅他们吗。
    九大小姐颇有些火气地转头，向声音来的方向不耐烦地吼回去。
    “什么事？”
    “我刚刚听到些奇怪的声音。”年锦绣没发现九婴不怎么好看的脸色，跟个孩子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一样跑到九婴面前邀功，“而且我想起来我以前听到过这些声音了。”
    “什么声音？”九婴的眼神表示如果年锦绣不能说出让她满意的答案她就绕不了他。
    “歌声。”
    “啊？”歌声？她怎么没听到。
    年兽的耳朵果然不同凡响还是这家伙摆明了在骗她。
    想想，他应该没这个胆。
    “是歌声。”脸色越发苍白的思琦也这么说。
    她仔细听了又听，也只能从空中捕捉到风划过的声音。
    不太对劲。
    她眯起眼睛看着思琦，而后者对她露出了苦笑的表情。
    你有什么秘密吗？
    她无声地询问。
    有。
    穷桑的王者同样用眼神回答。
    笑，而不语。
    还没有到时候。
    他等待的东西还没有出现。
    九婴也听到了。
    虚无缥缈的歌声。
    仿佛透着甜美的音调吟唱着她从来没有听到过的语言。
    悲伤的感觉从心底里被挖了出来。
    九婴很难形容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回到了她最痛苦的时候，心情随着歌声的起伏跌宕着，没有任何自主的感觉。
    没有外来的情绪侵入，歌声所挑起的，是她早该遗忘的过去在心湖里泛起的情感。
    歌声的距离好像更近了，近到让九婴害怕。
    照道理说，能让她这样强大的妖害怕的东西一定很恐怖。
    可使这歌声一点也不恐怖，甚至是动听非常的。
    九婴发现自己不能动了。她的思维努力地抵抗着歌声的入侵，仅能让自己勉强脱离开歌声的控制思考一点点内容。
    他们三个在这里，那么悬坛家兄弟和冯船长呢？是都被歌声控制了还是根本没有听到这歌声，这么长的时间里，九婴好不容易利用她还剩下的一点感觉发现他们的归寂号停止了所有的自主前进，而是随着海浪漂浮在海面上。
    不妙！
    她虽然不清楚其他三个人发生了什么，但很显然的是，归寂号已经脱离了他们的控制。
    倒是和第一次在海上遇到那海怪的时候很相似，同样是运用声音的攻势，那个时候她和悬坛宗衣没怎么受到那可怕嘶叫的影响，现下可是一下子被打在原地动弹不得了。
    要是这声音单纯把他们固定在原地还没什么大不了的，可问题是他们在海上，而且还是在以凶险著称的迷鬼海域内，如果说现在的迷鬼海域风浪要比起来小得多，隐藏在海里的礁石可没这么简单就消失，很可能，在他们动弹不得的时候，哪一块足够大的礁石就划破了船底，归寂号下沉的时候，他们肯定会像一尊尊石像一样跟着下去。
    只要歌声没有消失，怕是死了以后也会保持这个姿势。
    她听到了来自身边的歌声。
    心中一惊，努力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果然是年锦绣迷茫着双眼在轻声合着歌声唱着。
    糟糕，年锦绣那超人的听力此刻让他陷入得最深。
    他向前迈出一步，就像是要去哪个能让他最安心的地方，脸上露出了憧憬。
    一步又一步，缓慢而坚持，一直到他跃上船舷。
    九婴双目猛地瞪圆了。
    她不能眼看着年锦绣在这里丢掉性命。
    释放自己可怕的力量，很可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因她没有把握能控制住自己。
    可是，现在只有这个办法能让自己摆脱歌声的控制把年锦绣这个没脑子的家伙给拉回来了。
    血色开始弥漫在眼中，九婴看出去的世界变成了血红色。
    就像是她的族群被毁灭时她看到的世界一样。
    青色的光在血色的世界里闪了闪，然后，她就失去了所有力气萎倒在地上。
    我要死了吗？
    还是，这个世界到了尽头？
    九婴的神志在黑暗中徘徊着，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
    慢慢地，有一些声音渗了进来——
    “她怎么还不醒？”
    “我怎么知道。要不是因为你，她早没事了。”
    “……都是我的错……”她听出来了，这是年锦绣的声音。
    “那现在怎么办？”悬坛宗衣的声音。
    “要不是因为她强行启用自己的力量，也不会弄成这样了。”悬坛冰澜。
    “九小姐该不会有事吧？”冯船长。
    “我再试试。”思琦。
    大家都没事了。
    九婴放心地舒出口气，然后张开了眼睛。
    “……”
    “啪！”
    “哇！”
    一张眼就看见年锦绣那张脸几乎贴到了她脸上，九婴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个最直接的反应。
    可怜的小年捂着自己的脸颊一个劲地揉。
    惨了，这红白分明的五指印到他们旅行结束不知道能消掉嘛。
    “我听见你长出了口气，还以为你怎么样了，所以就凑近了些嘛……”他解释。
    “谁让你凑那么近！”九婴吼道。
    年锦绣的辩解再有理由，遇上这个直接动作在思考之后的女人，也只有自认倒霉的份。
    其他人等都非常庆幸刚才不是自己第一个凑上去看。
    “还有你！”九婴凶巴巴的目光锁定在了思琦身上。
    穷桑的王者现在才终于体会到被年锦绣称为“被看着就光想逃走”的眼神是什么概念。
    他也想逃走来着。
    不过在在场的其他所有人的目光里，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
    毕竟，这事是他主动招来的。
    不立刻解释清楚，恐怕这位九小姐不会管他谁是谁就把他宰了。
    九婴的爪子……嗯……很锋利……
    他从脖子上拉出了收藏得很好的护身符。
    一条鲤鱼，盘着一朵小小的青色莲花。
    和现在佩戴在悬坛宗衣身上，原先属于穷桑摄政王的护身符除了多了一朵莲花以外一模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悬坛宗衣拿出了早先思琦派人给他送来的思越的护身符，记得住在苏木的时候思琦给他们看过属于他的那枚护身符，和思越的那枚用料相同，造型也是一样，现在他拿出来的那枚怎么多了朵莲花呢？
    “其实，这才是护身符本来的样子。”思琦慢慢地说着，现在摆脱了歌声困扰的他们已经找了个周围没有礁石的地方抛好了锚，有空来研究一下眼前的情势。
    “历代的穷桑，都存在着王与摄政王的双权。但是为了保证王仍旧有凌驾摄政王的优势。或者说是为了防止摄政王窜位，先祖们把流传下来的两个护身符中的一个交给摄政王代代相传，另一个留在每任穷桑王手中。它们的区别就在于一个完整而另一个并不完整。”
    思琦微笑，首次觉得他们的穷桑其实还是有那么一些关于权力的弄术的。
    “这个秘密，和思映桓的存在一样，都是只有穷桑的王才能知道的秘密。”
    他将那朵小小的莲花从护身符上摘下来，大家这就看见了原来鲤鱼身上的波纹能很自然地将莲花装到自己身上。
    思琦又把花朵装了回去。
    “这样，护身符才完整。三王叔的那个护身符就只能在月光反射下发出紫色的光芒对吗？”他记得在讲述他们的海上经历时众人是这样说的，“这个不一样，不需要月光，也能进行召唤。”
    “青色的光？”九婴记得自己陷入黑暗之前看到过那青色光芒的闪烁。
    “嗯。”思琦把玩着收手中的护身符，“差不多可以这么说，不过青色的光还有另外一个作用，它在召唤的同时还能在周围自然地布下一个防御的结界，我当时也想让年锦绣从歌声里出来，没想到九小姐正在边上利用自己的力量冲破歌声的结界，结果力量相冲，差点伤到九小姐，抱歉之至。”
    “算了算了。”大家多是想救那只笨蛋年兽，目的相同，她不会太在意的。
    “年锦绣，我记得你说过你听到过那些歌声。”她的记性还是很好的，没有忽略任何细节。
    “哦。”稍稍回想一下，从外表看不出他到底有多少阅历的年锦绣从脑袋里挖出了久远以前的记忆，“那是人鱼的歌声。”
    人鱼的歌声？
    难怪能迷住船上的所有人呢。最动听的海上之音，任何来到海上的种族一旦被它们的歌声迷住，往往会最终船毁人亡。
    等等！九婴的眼睛刷地盯在某人脸上。
    谁说船上的人都被迷住了，不是还有一个人能行动吗。
    “思陛下，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没说呢？”
    很强烈的威胁感哪……
    思琦乖乖投降，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
    “我就知道这里有人鱼，可是不知道它们会在这个时候出来，而且还会唱歌。”
    他的表情很真诚，看来是在说实话。
    九婴没说的是，他们对思琦还是挺放心的，就算他做了什么奇怪的事，也知道他不会做伤害他们的事。
    “事出突然。我还来不及紧告你们你们就已经被歌声缠住了。而我之所以在稍微适应了一下歌声后能够行动……”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告诉他们穷桑国最大的秘密，“是因为我可能有人鱼的血统。”
    大家的眼睛立刻瞪大了，冯船长傻了眼。
    “不可能。”九婴第一个反对，“我一点也没有感觉出来。”
    “也可能不是人鱼的血统。”思琦苦笑着，“穷桑历代的王都会在即位之后……在身上出现一些……挺古怪的胎记，形状很像鱼鳞，而且，从出现鱼鳞之后，只要出海，就会发现自己对海上的东西莫名其妙地熟悉，连人鱼的歌声也无法长久地迷住我们，而且，我们在水中也能自由地呼吸，就和陆地上一个样……在司幽最古老的传说中，思氏一族的来源本就不是正常的人类，我想，我体内也混杂了除人类以外的其他种族血统也不足为奇。”
    这个答案，真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呢。
    九婴撇撇嘴，“管它什么血统呢，能帮得上忙的就是好东西。要不是你还能行动，我也没把握后面会出什么事。”
    很可能，在众人都沉浸在歌声里的时候，失去理智的她会把他们都杀了。
    她想想都后怕。
    “那么那些人鱼呢？”从刚才醒来他们就听不到歌声了，“走了？”
    “不。”悬坛宗衣脸上露出了很久违的微笑，“在外面围着我们呢。”
    “除了紫痕以外，它们也是司幽古老的守护一族。”思琦说着向外走去，“去见见它们吧。以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了……”
    他的话，很伤感。
    九婴和悬坛宗衣对视了一眼，都对此次的司幽之行有了不太好的预感。
    在归寂号的周围海面上，浮着十来个半身露出水面的人鱼，长长的波浪状头发从头顶披散而下，在水面上开出了漂亮的花朵形状。秀美的面庞分不出具体的性别，深碧色的眼睛就如同最深的海水荡漾着波光。
    美丽，娇嫩而且脆弱。
    这就是人鱼给他们的第一印象。
    “它们说不是故意的。”思琦从空气中听到了其他成员听不到的信息，“它们经过这里，因为伤心而唱出了歌曲，并不是想迷惑我们。”
    “它们知道我是思家的人，告诉我……告诉我……”他皱了皱眉，好像很难找到可以匹配他意思的词，“司幽那里，出了一些事，它们不能再在那里的海水里生活了，所以选择离开。他们还说……司幽上的人很……奇怪……”
    悬坛宗衣脱口而出，“他们见过千华吗？”
    思琦的嘴唇动了动，但他的同伴们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反而是水面上的人鱼们互相看了看。
    “他们没见过司幽上的人。”思琦的神色古怪，“他们无法到陆地上去，只有龙蛟之族才能同时生活在海里和陆地上。”
    那不是和思琦有点像吗。所以他的脸色会古怪。
    哗啦一声，浮在海面上的人鱼们都潜入了水中。
    “它们走了。”思琦这样说着，有些惆怅，“它们告诉我司幽的变化很危险，劝我们也尽早离开这里。”
    “你说呢？”九婴笑。
    思琦也笑了，“冯船长，我们前进吧。”
    前路危险，他们也要前进。
    既然人鱼们出现了，紫痕离他们也就不远了，悬坛宗衣还记得他们前一次进入时鱼龙那虽不带恶意但也不怎么温柔的驱逐。这一次它会怎么对待他们这些去而复返的不速之客呢？
    对它来说，他们就是司幽的闯入者吧。
    人鱼的离去似乎预示着，照料着司幽千百年的守护者们，它们也即将舍弃那片神奇的土地了吗？